第十六章:金钗记(伍)
part Five:明月楼头玉碎处 金谷园内血光寒(上)
书接上回!
孙秀的大军,是在一个阴霾压城的午后,如同黑压压的蝗群,骤然扑至金谷园外的。没有策书,也没有通牒,只有冰甲的寒光刺破天幕的宁静,裹挟着浓烈的杀伐之气,瞬间撕碎了金谷园长久以来的繁华幻梦。
“奉赵王钧旨!石崇私藏甲胄,勾结外藩,意欲图谋不轨!罪证确凿!即刻查封金谷园,一干人等,束手就擒,违者格杀勿论!”孙秀那尖利而充满怨毒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园中每一个角落,如同夜枭的嘶鸣,令人毛骨悚然。
整个金谷园,瞬间从极致的奢华堕入地狱般的混乱。惊惶的尖叫声、杂乱的奔跑声、器皿的碎裂声交织在一起。方才还衣香鬓影、曲水流觞的亭台楼阁,顷刻间狼藉遍地。
平日里精心妆点的姬妾们,此刻花容失色,钗环散乱,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奔逃,又被如狼似虎的兵丁粗暴地驱赶、推搡、捆绑。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石崇在最初的震惊过后,暴怒如同火山喷发。他身披重甲,手持祖传的环首大钢刀,如同一头发狂的雄狮,率领着府中数百名忠心耿耿、同样披甲执锐的护卫和健仆,死守在金谷园内门那高大坚固、镶嵌着铜钉的朱漆大门之后。
“孙秀狗贼!安敢血口喷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石崇的怒吼声压过了门外的喧嚣,他须发戟张,双目赤红,“诸位家勇,列阵以待!金谷园,不是他孙秀想来就来,想拿就拿的腌臜地!”
“杀!杀!杀!”护卫们紧靠大门,群情激愤,刀枪并举,发出震天的怒吼。他们都是石崇用重金豢养、优渥相待的死士,此刻主辱臣死,无不抱定必死之心。
“撞门!”孙秀在门外高头大马上,嘴角噙着残忍的冷笑,冷酷地挥手下令。
一根巨大的撞木,裹着厚厚的生牛皮,在数十名精壮士兵的合力下,带着沉闷如雷的巨响,一次又一次,狠狠撞击在金谷园厚重的大门上。每一次撞击,都仿佛砸在石崇和所有守御者的心口。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上华丽的雕饰碎裂剥落,尘土簌簌而下。
“放箭!”孙秀再次下令。
如雨的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越过院墙,射向园内。惨叫声顿时响起,一些躲闪不及的仆役和姬妾被射中,倒在血泊之中。石崇身边的护卫也举盾格挡,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大人!这样硬拼下去,恐怕……”王忠浑身浴血,从前方踉跄退下,脸上带着焦灼与恐惧,“他们人太多了!而且……而且还有攻城器械!”
石崇一刀劈飞一支射来的流矢,环首刀上已染满血迹。他何尝不知?孙秀这是有备而来,铁了心要将他置于死地!金谷园再坚固,终究不是城池堡垒。
他胸中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不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混乱的人群和弥漫的硝烟,投向园中深处那座在阴霾下依旧散发着清冷光华的明月楼。
绿珠!她此刻……是否安好?苏蕙那“玉碎楼头”的谶语,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头,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恐惧。
明月楼上。
梁绿珠静静地站在最高层的雕花窗前。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甚至没有哭泣。任凭楼下的厮杀声、惨叫声、撞门声、箭矢破空声,清晰地传入耳中,如同地狱的乐章。
她俯视着下方,曾经繁花似锦的园林,此刻已成人间炼狱。她看到石崇甲胄染血,在门后如同困兽般奋力拼杀;她看到忠心护卫一个个倒下,鲜血染红了精美的鹅卵石小径;她看到那些曾对她冷嘲热讽的姬妾们,此刻在刀兵下瑟瑟发抖,涕泪横流。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是早已凝固的决绝。她摊开手掌,那枚殷红如血的红豆,静静地躺在掌心,带着她最后的体温。
“妈妈桑……绿珠的付出,终于到了回报的时候了。”她用交趾母语,对着虚无的空气,低低呢喃。然后,她转身,不再看窗外的血与火。
“阿阮。”她轻声呼唤。
一直守在她身边、同样脸色惨白却强自镇定的侍女阿阮,连忙上前:“姑娘……”
“为我梳妆。”梁绿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用那套……大人最喜欢的交趾白瓷旁,妆奁最底层,那一套赤金点翠的头面。”
阿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姑娘!不要!大人……大人定能杀退……”
“阿阮!”梁绿珠打断她,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坚定,“听话。让我……走得体面些。莫要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她抬手,轻轻拭去阿阮脸上的泪珠,动作温柔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阿阮泣不成声,却不敢违拗。她颤抖着打开那个紫檀木妆奁,取出最底层那套从未动用过的、华美到令人窒息的赤金点翠首饰——凤穿牡丹的步摇,衔珠展翅的金钗,镶着鸽血红宝石的华盛……
这是石崇在她生辰时,命洛阳最好的金匠,耗时数月,以西域进贡的最上等黄金与翠羽打造而成,价值连城。石崇曾言,“唯明月可配此辉”。
梁绿珠坐到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绝伦却毫无血色的脸。阿阮强忍悲痛,用颤抖的手为她梳理如瀑的青丝。盘起高髻,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沉重的金饰一件件簪上。
每簪一件,阿阮的眼泪就落下一串。梁绿珠却始终平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金灿灿的华饰一点点压上她的乌发,如同加冕,也如同……祭奠。
她换上了石崇最爱的、那身交趾国特有的水红色轻纱舞衣,衣袂飘飘,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最后,她拿起那支翠绿的竹笛,轻轻摩挲着笛身温润的纹理。这是她仅有的,来自故土的念想。
妆扮停当。镜中人,云鬓高耸,金翠辉煌,红衣似火,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冰冷如霜。梁绿珠站起身,走到窗边,再次推开那扇雕花的窗棂。
楼下的厮杀声更近了,大门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无数木屑飞溅和护卫绝望的怒吼声——金谷园内院的大门,还是被撞开了!
黑压压的甲士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涌入园中。护院们的怒吼声、兵刃的撞击声、垂死的惨嚎声,瞬间达到了顶峰。抵抗的圈子在迅速缩小,石崇和他残余的死士,被重重围困在通往明月楼的主道之上,如同怒海中的孤舟。
“大胆石崇,交出梁绿珠,本官或可留你全尸!”孙秀得意洋洋的声音在混乱中格外刺耳,他骑在马上,被亲兵簇拥着,如同俯视猎物的秃鹫,贪婪的目光越过激战的人群,死死锁定了明月楼顶那抹刺目的红影。
石崇浑身浴血,环首大刀卷了刃,身上甲胄破损多处,鲜血不断渗出。他听到孙秀的喊叫,猛地抬头,望向明月楼。当他看清楼顶凭栏而立的那抹熟悉身影时,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绿珠!她盛装打扮,立于危楼之上。在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背景中,她美得如此不真实,美得……令人心胆俱裂。
“绿珠……!进去!快进去……!”石崇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撕裂变形。
他奋力挥刀,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冲向明月楼,却被如林的刀枪死死挡住,身上又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梁绿珠听到了石崇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她看到了他在乱军中奋力挣扎、浴血搏杀的身影,那眼神中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利刃,刺穿了她最后强装的平静。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不是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是为了他此刻锥心刺骨的痛!
够了。真的够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血腥和硝烟的味道。她将手中的翠绿竹笛,轻轻放在窗棂之上。然后,她扶着雕栏,向前一步,踏上了那汉白玉砌成的、窄窄的栏杆边缘。
劲风立刻吹乱了她的鬓发,吹得她水红色的纱衣猎猎飞舞,如同燃烧的火焰,也如同……即将凋零的彼岸花。
楼下的激战,在这一刻出现了诡异的凝滞。无论是石崇的稀疏残部,还是冲入园中的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愕然地抬起头,望向那明月楼顶绝美的身影。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梁绿珠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越过如林的刀枪,越过无数惊愕的面孔,精准地、深深地,落在了石崇的脸上。那双曾经清澈如深潭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泪水,却亮得惊人,带着无尽的眷恋、决绝的告别,和一种磐石般不可动摇的托付。
石崇的心,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他读懂了那眼神中的一切!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绝望咆哮:“不……绿珠!不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