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的寒意,像是九幽寒气从地核渗出,夹杂着怨念回响,冻结了众人浸透黑水的骨肉。
石台湿冷的空气中,还幽幽震颤着那空洞的余音:“彩俑不朽…魂化微尘…” 倒悬于“水镜”穹顶的大雁塔魇宫巨影,扭曲沉浮,如同一块硕大无朋的墓碑,投下无边死寂的阴影。
“咳咳…” 老摩诃最先从意识冲击的余波中挣扎出来,佝偻如离水之鱼,涕泪横流,徒劳地朝虱母神像做祈祷状。
瘸叟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黑泥,独眼中血丝密布,死死盯着奔腾咆哮的上游黑河漩涡方向,那是阴瞳子左眼爆光、流着黑泪嘶吼出的“浊源”所在。
阴瞳子蜷缩在角落,灰袍湿透紧贴瘦削身躯,身体微微颤抖。
那只淌过“黑泪”的左眼紧紧闭合,粘稠的黑暗浆痕已凝固在苍白的颊边,如同两道丑陋的伤疤。他仅存的右眼空洞地望着石台下的黑水,仿佛失去了焦距,灵光黯淡。
阿史娜瘫坐在湿冷的岩石上,右臂撑着身体,左臂彩釉陶壳上的裂纹如同蛛网蔓延,深可见底。
裂纹下露出的青灰“肌理”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死气沉沉的石质光泽。
肩胛处三道黑色爪印冰寒刺骨,剧痛与被强行抽取“彩釉神髓”的空虚感轮番袭来,让她的脸颊因痛苦而扭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张九郎紧握着那枚温润又冰冷的贞观镜胚铁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怀中的显影砂皮囊冷热交迫,幽蓝的星光在他脑海的黑暗中激烈冲撞,试图对抗那倒悬魇宫巨影带来的精神压迫。
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只有黑河奔腾的沉闷低吼,如同冥河巨兽永不停歇的呼吸。
最终,张九郎缓缓抬起头,“望”向那吞噬了不知多少性命的上游黑水深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有…向前了。”
没有退路,头顶的井口被周墀封死,魇宫的大门已经向他们打开,或者说,将他们囚禁于此。
无人多言。老摩诃搀扶起虚脱的虿仙姑,瘸叟收拢颤抖的山魈。阿史娜咬紧牙关,用右手撑起身体,碎裂彩釉从左臂簌簌掉落。
众人沿狭窄湿滑的石台边缘,一步一滑,踩着冰冷黑水,艰难向阴瞳子指出的浊源漩涡进发。
河道并非坦途。
巨大的嶙峋怪石突兀地从黑水中伸出,如狰狞獠牙。越往前走,空气中那股腐败与铁锈的混合腥气愈发浓烈刺鼻,让人头晕欲呕。
更诡异的是空间感变得混乱,明明沿着河道直线前行,脚下的路径却在不知不觉中扭曲倾斜。感觉在朝一个方向行走,可身后那倒悬的魇宫塔影却在视觉中微微偏移了方位。
光影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变形,耳畔的水流轰鸣时而在左,时而在右,如同鬼魅低语的方位陷阱。
置身其中,如同掉入一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的万花筒,理智的方向感在一点点崩塌消融。
“小心…别盯着水面看!”
阴瞳子突然嘶哑出声,那只闭合的左眼眼皮微微颤动,“…倒影…在引路…假的…”
他仅存的右眼也显出痛苦挣扎之色,显然在竭力对抗这空间的扭曲。
就在这时!
前方转角一处相对光滑的岩壁凹陷处,光影一阵毫无规律的剧烈晃动。
一个女子的身影忽地凭空凝结在岩壁上!
身影半实半虚,如同滴在湿壁上的水渍人形。
她月白软烟罗破碎,左眼下方一道狰狞的伤疤斜贯脸颊,神色凄楚绝望,正是失踪已久的平康坊名妓——花想容!
“花娘子?!” 阿史娜失声惊呼!
岩壁上的“花想容”仿佛听到了呼唤,猛地转向众人方向,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流淌,开口发出的却是无声的尖啸,但一个清晰的意念却强行撞入所有人的脑海:
“救我!赵郎中…他不是人…每晚逼我跪着,拿那刻鬼符的铜镜…用铜尖刺儿扎我心口…镜里映我的影子…把影子抽出来的东西…吸进镜子里去了!求求…杀了我…让我解脱啊……”
意念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屈辱和刻骨的恐惧!
“操他娘的。是那工部狗贼赵杞!” 瘸叟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独眼怒火如炽!
“都别信,噬念引魂的饵。” 虿仙姑强提精神,厉声警告,“那鬼壁后面藏着的……”
话音未落!
岩壁上花想容那凄楚的泪人影像,如同被泼上了强酸的纸画,瞬间扭曲变形。
她的眼角撕裂拉长,樱桃小口咧至耳根,露出森然狞笑!
双臂猛地伸长,化作两只布满乌青鳞片、指甲尖利如刀的巨大影爪。
伴随着撕裂意念的尖啸,利爪裹挟刺骨阴风,穿透岩壁阻碍,朝最近的阿史娜猛抓下来,快逾闪电!
“找死!” 张九郎几乎是本能反应!早已紧扣的显影砂皮囊口瞬间张开。
“蓬——!”
一大片闪烁着幽蓝星屑的显影砂,如同星辰尘埃风暴,被他猛力撒向那诡异凝结着花想容影像的光滑岩壁!
砂粒触及壁面,轰然爆发强烈荧绿光芒。
光芒如无形巨斧,狠狠劈开虚幻伪装!
壁后真容显现。
这哪是寻常洞穴?巨大空洞腔道的壁面,竟镶嵌满了数之不尽的晶状立方体!每个如一人大小,呈规则六棱水晶柱状,棱角分明,表面流转微弱暗光,似半透明琥珀!
而就在张九郎身前这片被砂光照亮的核心位置,一个晶状体中清晰封存着一个蜷缩身影,正是哀泣的“花想容”。但此刻的她,并非刚才意念中的活人形态!
晶体内,花想容双目圆睁如欲凸出,双眼之中根本没有眼珠。只有两股不断流淌滴落的漆黑浆液,如同无法流尽的污秽血泪,在六棱晶柱的底部淤积。
那张布满泪痕恐惧的脸上,神情凝固在了惊怖的巅峰!
这仅仅是冰山一角,荧绿光芒所及之处,目光所及的整片空间。
上下左右。每一寸岩壁。
全都镶嵌满了这样的惨绿色晶状琥珀体。
无数男女老少,农工商贩,士子兵丁,姿态各异。
或惊恐、或绝望、或迷茫的痛苦姿态。少数则面目狰狞如同恶鬼。每一个被封存者的双眼位置,无不汩汩流淌着那种象征着灵魂污染的绝望“黑浆”。
他们如同被钉在透明水晶棺材里、沉入永恒地狱的祭品!
这便是“影尸铺”上那些“人皮影”的源头,是所有被夺“影”者灵魂的最终归宿。
这便是魇宫——“倒转水镜宫”的“肉壁”!
震撼!恐惧!窒息!连久经风浪的虿仙姑都被眼前这铺天盖地的“琥珀炼狱”惊得嘴唇哆嗦。
“花想容…影奴…”
阿史娜看着晶柱内那流淌黑泪的熟悉脸庞,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悲怆和愤怒。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
“滋啦——!”
一股如同烧红烙铁贴上冰肉的灼热剧痛感,猛地从张九郎的胸口炸开!
是那块贴身佩戴、早已石化、嵌着灰白石渣的前作昆仑镜核心碎片。
这死寂多年的石片,此刻竟滚烫如岩浆中捞出的碳核,隔着衣物都灼痛皮肉。一股苍凉浩瀚、蕴含无尽毁灭气息的古老意志,仿佛被眼前“影奴琥珀壁”激活,在石片深处激烈挣扎!
这剧痛瞬间穿透了他失明的黑暗,如同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
张九郎闷哼一声,本能地死死攥住那块灼烧的石化镜片,用尽力气按在自己剧痛沉闷的额头之上!
滚烫与冰冷交织!
一股无法形容的信息洪流,如同开闸的冥河,瞬间冲入张九郎的脑海!
是感知!
清晰地“映”出一幅庞大无比的网络。
以脚下奔涌的黑河为核心脉络。
它向上延伸,无数分支如同巨树的根须,贯穿大地,连接着地面之上长安城百口的古井,尤其是工部官坊内那些深井!
它又向下扎根,勾连更深、更污秽的地脉漩涡。
而在网络的最核心处,如同蛛网的中心,一面巨大到遮天蔽日、无法形容其形态的扭曲镜面,悬浮在象征长安皇权的朱雀门上空!
整个网络,正贪婪地、永不满足地从每一个连接的“影奴琥珀”中,汲取那汩汩流淌的“绝望黑浆”。正是这磅礴的负面能量,支撑着倒悬魇宫的运行与扩张。
“咯咯…咯吱…喀…喀嚓…”
一阵细密而持续、令人牙根发酸的龟裂声,毫无征兆地开始在寂静的巨大腔道中响起。
众人悚然四顾!
只见幽蓝荧光映照下,那布满整个“肉壁”的影奴琥珀体中,开始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细微裂痕,无数晶柱在龟裂!
晶体内那些原本痛苦凝固的影奴们,似乎感应到了某种“母亲”的召唤,亦或是被探查的愤怒。
他们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挣扎扭动,僵硬的脸庞开始扭曲变形!
被封在琥珀内的无数双手臂,疯狂地捶打着内壁。无数张开的嘴巴无声地呐喊,粘稠的黑浆泪流得更快、更急。
仿佛下一刻,这禁锢着万千绝望亡魂的水晶棺就将集体爆裂!
魇宫污染的影奴将破棺而出,淹没人间。
更大的灾劫近在眼前。水镜宫的“肉壁”,已不堪重负地开始苏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