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雨村的夜,如同墨汁倒入了深潭。
无月无星,稀薄天光也被厚重的雾气吸尽,沉沉压在房顶、树梢与活物的头顶。
空气冰冷粘稠,弥漫浓烈的腐朽土腥气。角落里偶尔爆出几声短促、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呜咽,瞬间又沉回死寂。
苏黎靠在土墙冰冷的泥坯上,心跳如擂鼓。窗外是无边的阒静。灶膛最后一点暗红余烬熄灭,屋内彻底陷入黑暗。他摸索枕边的帆布挎包,祖父的罗盘在里头。指尖划过金属框,白天情景盘旋:
村口盘踞的千年老槐,形似恶鬼爪牙,散发朽烂腥腐。
树上玄黑卵铃在风中嗡鸣,发出刺穿脑髓的“嗡笃”怪响。
最骇人的是槐树根下——半掩半露的暗红绸缎!质地朽烂厚重如凝固血污!那缠绕巨根的方式,分明是勒杀猎物嵌入皮肉的致命痕迹!缝隙里甚至透出一角不自然的青紫色泽——扭曲弧度,像极了……一只被碾碎的手掌!
村长陈满仓焊在脸上的“憨厚”笑容,握手时粗糙掌心下的滑腻核心,以及手套边缘一闪而过的、烈火焚烧般的深褐鬼面瘢痕!
此地绝非闭塞山村!分明是被遗弃人间、由死亡构筑的血肉囚笼!祖父当年踏入的,竟是如此绝地?!
“当啷……”
一声细微的金属碰击土石声,自隔壁东屋飘来,在凝固的黑暗中格外清晰。
苏黎猛地警醒。隔壁陷入更深沉、刻意的死寂,呼吸声都消失了!
不对劲!他心中警兆陡升。不再犹豫,悄然翻身下炕。凭借微弱视觉与记忆,如狸猫般溜出西屋门。冰冷刺骨的夜气瞬间裹身。院子被围墙切割成深黑方块。中央那口传说通暗河的古井,像嵌入大地的魔眼,黑黢黢地瞪着天空。
院墙角落阴影里,猫腰伏着一道身影,轮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小唐!他蹲在古井不远处,左手虚按冰冷井台,身体紧绷,极力倾听井下任何一丝声响。
小唐听见苏黎靠近,毫无意外。他伸出一根食指,紧压嘴唇做噤声手势。眼神在夜色里灼亮如刃。无声地指了指井口,又指自己眼睛,摊掌下压——示意苏黎安静靠近,一同探查。
苏黎心跳如鼓。放慢脚步,每一步踏在松软泥土,屏息挪到小唐身侧蹲下。两人身体紧挨,井石寒气直钻膝盖骨缝。
小唐轻吸口气稳心绪。缓慢从怀里掏出小布卷包打开。里面是几枚油亮包浆的老铜钱,一小段黑红发硬的细绳。就着微弱光线,他熟练将铜钱叠放掌心,用那奇异细绳飞速穿绕打结。
绳索勒紧最后结扣时,铜钱严丝合缝地组成一面浑圆、泛着铜绿幽光的“圆钱镜”!
做完这些,他重新望向井口。再次示意安静,极其缓慢地将脸凑近黑洞洞的井沿。鼻尖几乎触到冰冷井石,小心翼翼向下望去。
苏黎屏息凝神,压下狂跳的心,随之探头。
井口下方不足一米,便被浓黑吞噬。湿冷粘腻的水汽裹着冲天腐腥霉烂气,如同巨兽刚张开的湿气口腔,兜头扑来!腥气浓烈无比,胜过死水潭底的千年淤泥!
小唐脸色凝重,眉心紧锁,右手捏紧“圆钱镜”。他稍作调整,小心翼翼将钱镜悬垂至井口正上方。
就在其边缘悬垂井口正中的刹那——
一道极其微弱、银白色的光线,竟如天河洒落的细纱,突破夜雾,精准穿过极高远云层缝隙,投射而下!
银白清辉不偏不倚,穿过井口,射入深邃!
“井底……捞月?!”一个古老而禁忌的诡谲名词闪电般撞入苏黎脑海!绝凶之兆!
月光如银泻地,劈开深井绝对黑暗!光柱所及之处,井壁覆盖一层厚厚滑腻、泛着油绿幽光之物!绝非普通苔藓!它们在月光下,无数细密肉芽肉眼可见地蠕动扭曲!缝隙渗出粘稠如糖浆的半透明粘液,无声汇聚流淌……
就在这骇人景象正下方!幽深井水映着银辉,却诡异地毫无波纹反射——水面漆黑如墨,宛如通向炼狱的镜面!镜面深处,那投下的皓月倒影,竟凝固不动,边缘清晰如刀刻!
“不对!”小唐咬着牙根,声音刺骨警觉,“月光不会这般‘沉’!水不会这般‘死’!是吸灵封魄的‘阴煞镜’?”
苏黎顺着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古井,心脏被冰手攥紧。下意识扫过井沿内侧油亮青石壁一角——上面赫然刻着一个歪歪扭扭、鬼画符般的简易印记!
一个不规则扭曲圆圈,上粗下细如歪倒头骨,中央被两道交叉刻痕粗暴贯穿!
这印记……竟与祖父那半本《堪舆惊魂录》扉页上,用暗红液体潦草记录的“七指倒流”旁标记分毫不差!
“祖……父来过这井……”苏黎牙齿打颤,魂飞魄散般挤出一句。七年前泥石流前,老爷子已勘破此地凶邪核心!
小唐也认出了,眼神凝重复杂。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惊悸与决断——必须立刻探查井底!
小唐不再犹豫,迅速起身。他从角落提起白天“借用”备好的老棕麻绳,一头牢系院中半埋巨石桩上,另一头紧缠腰间,打了古怪扎实死结。又拿出另一圈稍细绳子,系上废弃三角捞网,绳头塞给苏黎:“听我口令!慢慢放!千万别快!”
“放心!”苏黎握紧绳圈,掌心沁汗。
小唐攀上井台,最后看了眼井底那片蠕动黑暗与凝固月影深渊,深吸一口冰寒腥浊的空气,眼神锐利如鹰。他双手撑住冰冷井石,一个利落翻身,无声滑入深不见底的“魔眼”!
苏黎的心提到嗓子眼,脉搏在耳中嗡鸣。他缓缓松开细绳,感受绳索摩擦井壁的沙沙声,以及绳那头微弱的牵引感。绳圈一点点下沉,绳结每次滑过指尖,都像冰冷蛇信舔舐。
井下深不可测!绳圈释放近二十分钟!湿腥气自井口涌出,浓如活物贪婪的鼻息。苏黎手臂开始发酸。
就在他估算绳索将尽、准备开口时——
绳头猛地传来一股狂暴冰冷的巨力!要将他整个拖入井中!
“抓紧!!!”小唐的厉吼自井下炸响!如闷雷滚壁!随即是混乱激烈撞击湿滑井壁的扑腾声!
苏黎肝胆欲裂!全身力量爆发,双脚死死蹬地,身体后倾绷弓,双手如铁钳攥紧绳索!那恐怖力量如同无数水下沉睡尸骸的冰冷手臂在角力!绳索剧烈摩擦掌心,灼痛钻心!
“起!!!快起!!!”小唐的声音在深渊中扭曲嘶喊!
苏黎牙关咯吱作响,双臂肌肉贲张,拼死猛拽!脚下泥土蹬出深痕!
绳子一寸寸艰难上升。湿滑如浸油膏!每拉一段都耗费巨力。井下拖拽力忽强忽弱,仿佛与深渊巨物争夺猎物,井壁闷响不断。时间凝固了。
终于,在苏黎筋疲力尽边缘,系着三角捞网的绳结露头。
网兜里有东西!
却非水草淤泥!
是一面镜子!一面厚重窒息的古拙铜镜!
它形制奇特,非圆非方,边缘粗糙如矿石断茬。镜背雕刻无数扭曲盘绕的沟壑纹路,构成一个模糊的蛇状轮廓!镜面覆盖一层浑浊如凝固油膜的幽暗物质,似蒙死鱼眼翳!月光落在镜面,毫无反光,反被吸噬!
“捞网呢?捞网上哪去了?!”苏黎失声惊呼。
“被……吃了……”小唐半个身子艰难攀出井口,浑身湿透沾满滑腻臭粘液,脸色惨白如纸,胸膛剧烈起伏,吐出惊人之语。
“吃……吃了?”苏黎脑子嗡地一声,汗毛倒竖。
“镜子……别……”小唐话未说完,苏黎因惊吓脱力,手一抖——沉甸甸吸饱月华的怪镜脱手而落!
完了!苏黎心头冰凉。
电光石火间!小唐如猎豹猛扑!身影闪过湿滑井石!双手如铁钳,在离地不到半尺处死死扣住冰冷滑腻的镜背!
“嘶——”
就在接触瞬间!他敞开的粗布衣领下,脖颈后方一道细密血红的暗纹骤亮!如同烧红藤蔓!灼热红光一闪即逝!小唐身体猛僵!脸色由煞白瞬变诡异青灰!额角青筋暴突,闷哼一声,仿佛承受无形巨力冲击!
“该死……!”他牙关咬碎,声音痛苦,双手却焊死在铜镜上!猛地将其翻转!
那浑浊如翳的镜面,正对上井口边缘向下探望的苏黎的脸!
镜中映出的,绝非苏黎!
镜面井口边缘线框外——赫然密密麻麻挤满了向下窥探的头颅!无数张扭曲变形的人脸!
祈雨村的村民们!面色青灰,眼神空洞,布满深浅尸斑!青紫纹路皮下蔓延。
眼瞳蒙着一层浓稠奶白薄膜,如同沸水煮过的鱼眼!嘴巴诡异地咧开,似在笑,露出发黑发黄的牙齿!眼角却僵硬下耷,整张脸形成僵化痴笑!脖子如同生锈木偶,近乎九十度直角折下,将脸死死挤在井口石壁上,贪婪地俯视!
无数只惨白发霉的眼睛,带着死寂的好奇,无声无息聚焦在井口下方!聚焦在刚脱险的小唐身上!聚焦在持镜僵直的苏黎身上!
没有呼吸!没有脚步声!毫无征兆!
这群死寂僵立的“村民”,如同早已守候猎物的……尸身雕塑!
极致的恐惧瞬间冻结苏黎血液!身体僵硬如冰。那镜中景象如同恶毒尖针,狠狠刺入眼底神经!
“别看镜子!别看他们!”小唐嘶哑低沉的声音如破锣撞入苏黎耳膜,勉强拉回他一丝神志。
但苏黎无法挪开视线!喉咙被无形冰手扼住,发不出声。
“嗤啦……”
轻微鞋底蹭泥声,从井口“村民”堆里传来。
苏黎几乎能感到——其中某张布满尸斑的青灰僵脸,那对奶白浑浊眼珠……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丝?!
它们……要动了?!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在院门外骤响!是沉重木门被蛮力推开的凄厉呻吟!
“苏同志!小唐同志!起夜呐?”一个洪亮热情、无比熟悉的嗓音刺破死寂,炸雷般在院门口响起!
村长陈满仓!高大身影堵住院门中央!脸上依旧焊着“憨厚”笑容!手里……端着一个冒着微微白气的粗陶海碗!
他的目光精准落在僵立井口的两人身上,落在小唐死攥的怪镜上!那双温顺大眼,掠过一丝来不及褪尽的惊怒和……贪婪!
笑容咧得更深。他端碗大步流星走进院中,声音洪亮回荡,仿佛全无视井口一圈僵硬诡异的“村民”:
“饿了吧?来来来!村里没啥好招待的,陈招娣刚下的清汤挂面!热乎着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