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决生效的日期,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
杨家那边,如同甩掉了粘在鞋底最恶心的烂泥。杨雪在判决生效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搬进了张强早已准备好的一套高档公寓。她挺着愈发明显的孕肚,指挥着搬家公司,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新生活开始的喜悦和对“旧时代”的鄙弃。张强搂着她的腰,笑容满面,一副人生赢家的姿态。杨父杨伟王艳也喜气洋洋,仿佛女儿(妹妹)从此踏入了金光大道,他们也能跟着鸡犬升天。至于法院判给杨雪的那笔天文数字债务?在他们看来,那只是废纸上的几个数字,自有陈默那个“冤大头”和“窝囊废”去承担。他们坚信陈默不知道孩子是张强的(毕竟判决书没提,陈默庭审质问也被打断了),更坚信离了婚的陈默会更加懦弱可欺,正是继续骚扰、榨取“剩余价值”和发泄怨气的好时机!
城西那间破败的平房,则在进行着最后的撤离。
判决结果(债务归杨雪)虽然给了陈家一丝喘息之机,但现实的压力依旧沉重如山。陈默那点微薄的工资,扣除最基本的生活费和高利贷的利息(本金依旧庞大),所剩无几。之前的陋室房租已经拖欠太久,加上杨家人知道地址后必然会变本加厉地骚扰,搬离是唯一的选择。
张磊开着他那辆破旧的小面包车来了,肋骨伤处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坚持要来帮忙。赵倩也来了,默默地帮着陈母收拾零碎物品。更让陈默意外的是,老周的儿子周建军,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周也来了!
老周的脸色依旧蜡黄,瘦得脱了形,裹着厚厚的棉衣,腿上盖着毯子,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但他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陈默时,却努力地睁大了,带着浓浓的关切和一丝愧疚(他觉得自己没能帮上更多忙)。周建军推着父亲,对陈默说:“陈哥,我爸非要来看看。他说…你们搬家,他帮不上力,也要来送送。”
陈默死寂的眼底,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他走到老周轮椅前,蹲下身,声音沙哑:“周叔…您…您怎么来了?您身体…”
老周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摆了摆,氧气罩下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小…小默…别…别灰心…离了好…离了…那一家子…毒蛇…离了好…新地方…清净…好好…过日子…” 每说几个字,他都要费力地喘息。
看着这位因保护自己母亲而被打成重伤、至今未能康复的老人,陈默喉咙发紧,一股酸涩直冲鼻梁。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嗯,周叔,我知道。您…您保重身体。”
东西少得可怜。破旧的家具带不走,也没必要带。大部分是陈母和念恩的衣物被褥,陈默的东西一个编织袋就装满了。张磊和赵倩小心翼翼地把老周的轮椅抬上面包车(拆了后座),周建军抱着父亲坐好。陈母抱着陈念恩,陈默拎着最后一点东西,锁上了那扇承载了太多不堪记忆的破木门。
面包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驶向更偏远的城西边缘。最终停在一片更加破败、几乎被城市遗忘的棚户区边缘。几排低矮、墙皮大片剥落、屋顶甚至能看到破洞的砖瓦平房,像一群蜷缩在寒风中的乞丐。张磊找的那间房,就是其中之一。比之前的平房更小,更破,只有一间房加一个勉强能转身的灶披间,旱厕在屋外几十米远的公共区域。窗户玻璃碎了两块,用厚厚的塑料布钉着,寒风一吹,呼啦啦作响。
“默子…这地方…”张磊看着眼前这景象,声音有些艰涩,“实在…暂时只能找到这了。房租便宜,一个月三百块。房东是个孤寡老头,耳朵背,好说话,答应先住着。”
陈默环顾着这比之前陋室还要凄惨的环境,脸上没有任何嫌弃或失望的表情。他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挺好。磊子,谢了。” 他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
“爸…奶奶…这里好黑…”陈念恩小声地说,紧紧抓着奶奶的手。
陈母看着这破败的景象,心酸得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搂住孙女。
“不怕,念恩。”陈默弯下腰,摸了摸女儿的头,动作有些僵硬,但眼神是温和的,“收拾干净,就有亮光了。” 他率先走了进去,开始默默地打扫。张磊、赵倩、周建军也立刻动手帮忙。老周坐在轮椅上,裹紧毯子,在寒风中默默地看着。
清扫尘土,钉牢塑料布,用旧报纸糊住墙上最大的裂缝,把唯一一张破板床支好…在众人的努力下,这间冰冷破败的小屋,勉强有了点能住人的样子。蜂窝煤炉子再次被点燃,微弱的火光和热量开始驱散屋内的寒意。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张磊夫妇和推着父亲离去的周建军,狭小的屋子里只剩下陈默、陈母和陈念恩三代人。
寒风在屋外呼啸,塑料布被吹得猎猎作响。屋内只有炉火偶尔的噼啪声。陈念恩依偎在奶奶怀里,好奇又带着点怯意地打量着新家。陈母看着在炉边沉默坐下的儿子,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小默…妈…妈对不起你…让你住这种地方…”
陈默抬起头,看着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上的泪水和自责,又看了看女儿懵懂却依赖的眼神。他死寂的眼底,那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涌动。他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伸出手,第一次主动地、轻轻地抱了抱母亲瘦削的肩膀。
“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和坚定,“别这么说。这里…挺好。至少…安全。至少…我们三个在一起。您安全,念恩安全…就够了。”
他松开母亲,走到门口,将那扇吱呀作响、却暂时隔绝了外面寒风和恶意的破木门,仔细地关好,插上了门栓。
“安全了。”
他背对着母亲和女儿,望着那扇薄薄的门板,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也承载着他此刻全部的心愿和仅存的慰藉。身心俱疲到了极点,但看着炉火旁依偎在一起的母亲和女儿,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却也真实的解脱感,终于沉甸甸地落了下来。至少,她们安全了。这破败的蜗居,就是他能为她们筑起的、抵御外面风刀霜剑的最后堡垒。这,就是他的新生,冰冷而艰难,却不容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