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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康复器械在日光灯下泛着无情的金属光泽。陈默仰躺在训练床上,左腿被固定在一个带滑轮的支架上,右腿则被康复师小刘的双手牢牢握住。每一次屈伸,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顺着萎缩的肌肉纤维狠狠扎进去,再用力搅动。豆大的汗珠从他惨白的额头滚落,砸在身下铺着的蓝色塑料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紧闭着眼,牙齿死死咬住嘴里叠了几层的厚毛巾,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喉咙深处压抑着濒临崩溃的野兽般的低吼。

“对,默哥,就是这样!对抗我!用力!再用力一点!感觉那股劲儿!”小刘的声音穿透了陈默耳中因剧痛而产生的嗡鸣,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鼓舞力量。他半跪在床边,身体微微前倾,用自己的体重和力量引导着陈默那条几乎不听使唤的右腿,对抗着肌肉因长期废用而出现的顽固痉挛。每一次屈膝,每一次试图伸直的对抗,都伴随着陈默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和肌肉纤维撕裂般的剧痛。

“呃…啊!”毛巾终于无法完全堵住那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呼,陈默猛地睁开眼,眼球因用力而布满血丝,绝望地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斑。他全身的肌肉都在那瞬间绷紧到极限,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断。

“好了好了!默哥,停!放松!这一组很棒!休息三十秒!”小刘立刻松开力道,熟练地托住陈默的腿,让它缓缓落回原位。他脸上也见了汗,但笑容依旧阳光灿烂,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对抗瘫痪的酷刑,而是一次普通的体能训练。

陈默像条被扔上岸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薄薄的病号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就在刚才短暂的休息间隙,一股失控的温热感毫无预兆地在小腹下弥漫开来,迅速浸湿了身下厚厚的成人护理垫。那股特有的气味在消毒水味浓重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鼻。

陈母一直守在旁边,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着轮椅的扶手,指节发白。看到儿子眼中瞬间涌上的那层死灰般的羞愤和绝望,她的心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她立刻上前一步,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用身体巧妙地挡住了旁边其他病人可能投来的视线,同时熟练地拉开床头柜抽屉,拿出干净的垫巾和湿巾。

“默默,没事,没事啊,妈在这儿呢。”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温柔,手上清理的动作却麻利无比,迅速而轻柔地撤掉湿透的垫子,换上干净的,再用湿巾擦拭干净。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停顿,仿佛已经演练了千百遍。陈默别过头,死死盯着墙壁,牙关紧咬,下唇被咬出一排深深的白印,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屈辱。他恨这具不听话的身体,恨这无孔不入的羞耻,更恨那个将他推向如此深渊的女人!

“陈默,别这样。”小刘蹲下身,平视着陈默的眼睛,语气认真,“大小便失禁是脊髓损伤后非常常见的功能障碍,是神经控制出了问题,不是你主观能控制的,更不是你的错!这是康复路上必经的一道坎,跨过去就好了!你看隔壁床的王大爷,刚来时比你严重多了,现在不是恢复得挺好?关键是自己心里不能垮!你配合度这么高,恢复速度已经很快了,真的!”他指了指旁边一台连接着陈默腿部肌肉的肌电生物反馈仪,屏幕上几条代表肌肉电活动的微弱曲线,在刚才的对抗训练中,确实比几天前活跃了一些,虽然依旧细若游丝。

陈默的目光艰难地移到那小小的屏幕上,看着那微乎其微、却真实存在的波动。像在无边黑暗的泥沼里跋涉,突然看到前方极其遥远的地方,闪了一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那点微光不足以照亮前路,甚至无法带来实质性的温暖,却像一枚细小的针,在他被绝望冰封的心湖上,极其轻微地刺了一下。他依旧沉默,但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松动了一丝,不再那么僵硬如铁。

陈岚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她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眼下是浓重的青影,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她一眼就看到了弟弟眼中残留的屈辱和母亲强忍心酸忙碌的身影,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妈,小刘,辛苦了。默默,今天感觉怎么样?”她把帆布包放在墙角的柜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里面装着给弟弟和老周买的营养粉、纸尿裤和换洗衣物,还有她自己中午的干粮——两个冷硬的馒头。

“岚姐来了。”小刘笑着打招呼,“陈默哥今天表现超棒!股四头肌的主动收缩信号比昨天强了一点点!”他指着仪器屏幕,语气充满职业的肯定。

陈母也收拾好了,直起腰,对女儿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还好,你弟…很坚强。”只有陈岚能读懂母亲眼底深处那份沉甸甸的心疼和忧虑。

陈岚走到床边,没去看那些仪器,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开陈默额前被汗水黏住的湿发,动作温柔。“默默,姐知道疼,知道委屈。咱不急,咱慢慢来。疼了就喊,难受了就哭,在妈和姐面前,不丢人。咱一步步走,总会走出来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力量。

陈默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依旧没有看姐姐。但那只搁在身侧、因神经受损而有些变形的手,却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几不可察地碰了碰陈岚的手背。冰冷,带着细微的颤抖。这个微小的动作,让陈岚的鼻子猛地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用力反握住弟弟冰凉的手指,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新一轮的酷刑又开始了。陈岚没有离开,她安静地站在母亲身边,看着弟弟在痛苦的泥沼中挣扎,看着母亲每一次心疼的颤抖,看着小刘专业而充满力量的引导。她默默拿出手机,调出录音功能,放在靠近仪器屏幕的位置,清晰地录下了小刘对陈默每一次微小进步的肯定话语——“对抗力有提升!”“屈膝角度比昨天大了3度!”“看这肌电信号,激活范围在扩大!”……这些专业而积极的评价,是日后可能需要的证据,证明陈默的伤情和康复努力,更是此刻支撑陈默精神不垮的微弱烛火。

康复室的时间粘稠而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浸染着汗水、疼痛和无声的呐喊。当上午的康复项目终于结束,陈默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地瘫在训练床上,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陈母和陈岚合力,小心翼翼地将他转移回轮椅上。

“岚姐,陈默哥今天消耗很大,中午一定要补充足够优质蛋白,下午的高压氧舱按时做,对神经修复很有帮助。”小刘一边整理器械一边叮嘱。

“放心,记着呢。”陈岚应着,推着弟弟的轮椅走出康复室。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都淡了些,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妈,你推默默去病房歇会儿,我去食堂看看能不能打点热乎的汤水。”陈岚低声说,把装着冷馒头的帆布包塞给母亲。陈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点点头。

看着母亲推着弟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陈岚脸上的疲惫和强装的平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一丝狠厉。她没有去食堂,而是脚步一转,走向楼梯间,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吴警官吗?我是陈岚。关于我弟弟陈默和老周的那个案子,我手头有一些新的关键证据,想尽快提交给您…对,很重要,可能涉及故意伤害和后续的恐吓、破坏…您看下午方便吗?我去所里找您?…好,好,两点半,我一定准时到!”

挂断电话,陈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阳光透过楼梯间的窗户,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她拿出手机,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静静躺着几段视频和音频——豁牙男人在康复中心门口徘徊、偷拍的模糊影像;张磊工厂被砸后一片狼藉的照片和他愤怒的录音证词;还有刚才在康复室里录下的,小刘对陈默艰难康复过程的专业描述。这些,是她准备递给民警老吴的“弹药”。普通人的反击,只能依靠法律这面盾牌,哪怕这盾牌有时沉重而缓慢。

她正准备收起手机,眼角的余光再次敏锐地捕捉到楼下安全通道门后,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身影极其迅速地一闪而过!那个身形,那个鬼祟的姿态,几乎立刻与记忆中的“豁牙”重合!陈岚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阴魂不散!她强压下冲下去揪住对方的冲动,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刻意躲避,只是微微侧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锐利地、毫不掩饰地投向那个阴影角落。她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带着一种无声的挑衅——拍吧,尽管拍!看看你们这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还能蹦跶多久!

阴影里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被压抑住的抽气声。那顶鸭舌帽迅速沉入更深的黑暗,消失不见。

陈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昂起头,像一株在寒风中挺立的芦苇,步伐坚定地走出楼梯间,朝着医院外走去。阳光有些刺眼,但她没有眯眼。康复之路漫长而痛苦,反击之路布满荆棘,但只要脚步不停,总能踩出一条路来。弟弟在训练床上对抗的是身体的瘫痪,而她,要在生活的泥泞里,为家人拼杀出一条生路。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一个装修俗艳、弥漫着廉价香水味的美容院小隔间里。

杨雪懒洋洋地躺在按摩床上,脸上糊着厚厚的黑色海藻泥面膜,只露出眼睛和嘴巴。手机开着免提,丢在一旁,里面传来一个男人刻意压低、带着点讨好和惶恐的声音:

“…雪姐,今天上午那小子还是老样子,被他妈和他姐推着去做康复,看着半死不活的。他姐陈岚…好像发现我了,在楼梯间那儿,眼神跟刀子似的剜人…盯得我后脊梁发毛,没敢再跟…”

杨雪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海藻泥面膜也掩盖不住她瞬间扭曲的怒容。“废物!盯个人都盯不住!要你有什么用?她发现你了又怎么样?她还能吃了你?她一个破落户,能掀起什么浪花?!”她尖利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吓得正在给她按摩小腿的年轻技师手一抖。

电话那头的豁牙男人似乎被骂懵了,嗫嚅着不敢吭声。

“继续给我盯死了!”杨雪咬牙切齿,面膜下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特别是陈岚那个贱人!看她都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我就不信她手里真有什么‘铁证’!还有那个瘫子,他一天不死,我这心里就一天不痛快!给我盯紧了,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告诉我!听见没有?!”

“听…听见了,雪姐。”豁牙男人唯唯诺诺地应着。“滚吧!没用的东西!”杨雪烦躁地挂断电话,胸口剧烈起伏。陈岚那个眼神…她到底知道了什么?还是只是在虚张声势?还有陈默…那个瘫子,居然真的在一点点康复?一想到这个可能,一股无名邪火就直冲杨雪脑门。她猛地坐起身,脸上的海藻泥簌簌往下掉。

“哎呀!杨小姐,面膜还没到时间呢!”技师惊呼。

“不做了!烦死了!”杨雪一把扯掉脸上残余的面膜,胡乱擦了一把,露出底下因愤怒和长期生活不规律而显得有些憔悴暗沉的皮肤。她看着镜子里那张不再年轻、充满戾气的脸,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恐慌突然攫住了她。张强最近对她越来越冷淡,借口生意忙,几天不着家。杨家那边,父亲残了只会骂人,哥哥杨伟像个废人一样酗酒,嫂子王艳整天哭穷抱怨,妹妹杨露更是音讯全无…曾经以为攀上张强就能过上的“好日子”,如今只剩下这间充斥着廉价香精味的小美容院,和一地鸡毛的糟心生活。

她拿起手机,看着屏保上自己和张强几年前还算亲密的合照,眼神怨毒。都怪陈默!都怪陈岚!如果不是他们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碍眼,如果不是他们手里可能握着什么把柄…她怎么会活得这么提心吊胆,这么憋屈!她一定要彻底碾死他们,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地、牢牢地抓住张强现在拥有的一切!

她点开张强的微信头像,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按下去。不行,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只会惹麻烦。她烦躁地划开通讯录,翻到标注为“孙姐”的名字(孙莉律师),眼神阴晴不定。

下午两点二十五分。

陈岚准时出现在城西派出所略显陈旧的接待大厅里。她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外套,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她安静地坐在靠墙的长椅上等待,帆布包放在膝头,双手紧紧抱着它,仿佛抱着唯一的希望。

“陈岚?”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穿着警服、肩章上缀着一杠三星的民警老吴从里面的办公室走了出来,四十多岁的年纪,国字脸,眉头习惯性地微锁着,带着一股基层民警特有的干练和疲惫感。

“吴警官!”陈岚立刻站起身。

“跟我来吧。”老吴点点头,带着她走进一间小小的调解室兼询问室。房间不大,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上贴着警民联系和调解规范的宣传画。

两人坐下。老吴拿出记录本和笔,开门见山:“电话里你说有关于陈默和老周案子的新证据?”“是的,吴警官。”陈岚深吸一口气,打开帆布包,拿出一个用旧手帕仔细包着的U盘,还有自己的手机。“主要是一些视频、录音和照片。视频和录音在U盘里,照片在我手机里。”

她先打开手机相册,调出张磊工厂被砸后拍摄的照片:满地刺目的红油漆,扭曲变形的机器零件,破碎的玻璃窗……触目惊心。“这是我弟弟的朋友张磊开的五金小加工厂,就在前天下午,被一伙人冲进去打砸了。对方还直接威胁张磊,让他和我弟弟‘小心点’,说…说‘瘫子就该老实待在家里等死’。”陈岚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手机的手指却微微颤抖,泄露着她内心的愤怒。

老吴凑近仔细看着照片,眉头拧得更紧:“有人员受伤吗?当时报警了吗?处理结果如何?”

“张磊当时不在厂里,工人也没受伤。报警了,警察来了,抓了几个动手的小混混。张磊说,那几个人一看就是街面上的滚刀肉,进去关几天就放出来了,根本不怕。警察也说了,很难直接指认幕后的人。”陈岚如实回答,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老吴点点头,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嗯,这类案子确实有难度。对方很狡猾,用的是最底层的小喽啰,很难直接追查到源头。但立案记录和这些照片都是重要旁证,证明对方持续性的骚扰和恐吓行为。接着说。”

陈岚又调出几张照片,是她在康复中心不同角度偷拍到的那个鸭舌帽男人(豁牙)的身影,虽然有些模糊,但身形特征依稀可辨。“这个人,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市人民医院康复中心附近转悠,鬼鬼祟祟地偷拍我弟弟做康复治疗,还有我和我妈。今天上午在楼梯间,我直接和他对上了眼。我怀疑他就是那天打砸张磊工厂那伙人之一,至少是杨雪派来盯梢的!”

老吴接过手机,放大照片仔细辨认,手指在豁牙男人模糊的下颌轮廓处点了点:“下巴这里…是不是有点不对?像是受过伤?”他抬头看向陈岚。

陈岚精神一振:“对!吴警官您眼力真好!这个人外号好像就叫‘豁牙’,下巴以前被人打伤过,留了疤,说话有点漏风!我弟弟出事那晚,在酒吧外面,好像也见过这个身影!只是当时太混乱,不敢确定。”

老吴在本子上重重记下“豁牙”、“下巴疤痕”、“盯梢偷拍”几个关键词,表情严肃起来:“好,这个特征很关键。如果真是同一个人,并且与酒吧冲突、工厂打砸、医院盯梢都有关联,那价值就大了。U盘里是什么?”

陈岚小心翼翼地将U盘推过去:“这里面有一段是今天上午在康复室录的音,是康复师对我弟弟伤情和康复进展的专业评估,证明他脊髓损伤严重,康复过程极其痛苦和艰难。还有几段…是之前偶然录到的,杨雪和张强在公开场合一些…不太妥当的对话片段,时间点比较敏感。”她没说得太具体,但老吴立刻明白了其中可能涉及的内容,眼神锐利地看了陈岚一眼。

陈岚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吴警官,我知道这些录音证据的获取方式可能…存在瑕疵。但我保证,绝对没有非法安装窃听器,就是在公共场合,手机放在口袋里无意录到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想保护弟弟、为无辜老人讨个公道的姐姐。我弟弟现在瘫在床上,我妈天天以泪洗面,我们家被逼得走投无路,老周叔现在还坐在轮椅上!他们凭什么逍遥法外,还继续派人来骚扰恐吓?如果连法律都不能给我们一个公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能指望什么?”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泣血,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悲愤和执着。

老吴沉默地看着她,又低头看看桌上的U盘和手机。他能感受到眼前这个瘦弱女人身上那股近乎悲壮的坚韧。他见过太多受害者家属,愤怒的、绝望的、哭闹的,但像陈岚这样,在巨大的苦难和持续的骚扰下,还能如此冷静地收集证据、条理清晰地陈述,甚至考虑到证据合法性的,实在不多见。这份冷静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和痛苦。

“陈岚,”老吴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你的心情我理解。收集这些证据,不容易。但法律程序有法律的规矩。你提供的这些材料,尤其是录音和盯梢的影像,我们会作为重要线索和旁证接收、调查。特别是这个‘豁牙’,我们会重点关注。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你绝对不能私下采取任何行动!不能去跟踪、更不能去接触对方!这是为你好!打草惊蛇不说,你自己也可能陷入危险,甚至被对方反咬一口!明白吗?相信警方!我们会依法调查!”

陈岚用力点头,眼中泛起一丝水光,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我明白,吴警官。我不会乱来的。我只希望…希望这些证据能帮上忙,能让该负责的人受到惩罚,让我弟弟和老周叔能安安心心地治病养伤,让我妈…能睡个安稳觉。”最后一句,带着难以言喻的辛酸。

“我们会尽力的。”老吴郑重地承诺,将U盘和记录着陈岚手机里照片信息的纸条小心收好。“这些东西暂时留在我这里,需要做技术处理和分析。有进展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记住我的话,保护好自己和家人,等消息!”

“谢谢您,吴警官!”陈岚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走出派出所大门,下午的阳光有些晃眼。她眯起眼,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感觉肩上那副无形的重担似乎并没有减轻多少,但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摸索了。法律的齿轮,哪怕再沉重缓慢,也终于被她撬动了一丝缝隙。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渺茫却真实的希望,快步走向公交站,赶回医院。弟弟下午的高压氧舱治疗,不能耽误。

高压氧舱巨大的银色圆筒矗立在独立的治疗室里,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运行嗡鸣,像一头沉睡的金属巨兽。陈默躺在舱内狭窄的治疗床上,戴着透明的氧气面罩,整个人被包裹在高于常压的纯氧环境中。舱壁上的圆形观察窗外,陈母和陈岚的脸紧贴着玻璃,眼神里充满了殷切的期盼和无法掩饰的紧张。

高压氧治疗,这是医生口中对陈默脊髓神经修复“可能有效”的手段之一。原理听起来简单——通过提高环境压力,让人体血液溶解携带更多的氧气,从而改善受损组织的缺氧状态,促进神经细胞的恢复。但这个过程本身,对承受者而言却并不轻松。

随着压力的逐渐升高,陈默感觉自己的耳膜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狠狠挤压进来,尖锐的胀痛感直冲脑仁。他下意识地张开嘴,用力做吞咽动作,试图平衡耳压。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颈部僵硬的肌肉,带来一阵酸痛。胸腔也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每一次呼吸都比平时需要耗费更大的力气,仿佛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起来。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汗珠。

“默默,做吞咽!捏住鼻子鼓气!”陈母在外面看得真切,焦急地对着通话器喊,声音通过内置喇叭传进舱内,显得有些失真。

陈默艰难地抬起还能微微活动的右手,捏住鼻子,闭紧嘴巴,用力鼓气。一股气流强行冲开咽鼓管,耳膜内外压力骤然平衡,那尖锐的胀痛感瞬间缓解了大半。他松开手,大口喘息着,氧气面罩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好,很好!就这样保持!”高压氧舱的操作技师在控制台前看着仪表,对着麦克风指导。

时间在密闭的纯氧环境中缓慢流淌。陈默闭着眼睛,感受着高压氧带来的独特体验。身体像是被浸泡在一种粘稠的介质里,四肢百骸都承受着均匀的压力。意识在纯氧的刺激下似乎变得格外清晰,又似乎有些恍惚。那些刻意被深埋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杨雪那张在病床上苍白柔弱、楚楚可怜的脸,与后来那张刻薄怨毒、歇斯底里的脸,交替闪现。她曾经依恋地抓着他的手说“默默,只有你对我最好”,转眼又变成她摔碎母亲送的碗,尖叫着“我最大的委屈是嫁你这穷鬼!离婚!”。杨家那些人虚伪的嘴脸,索要钱财时贪婪的眼神,诬陷他时狰狞的表演……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还有那个混乱的酒吧雨夜,刺眼的车灯,剧痛袭来的瞬间,老周叔扑过来的身影,以及自己身体失去控制、坠入无边黑暗的绝望……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在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的绞痛。为什么?他倾尽所有,骨髓、房子、尊严、健康的身体…换来的就是这样的背叛、构陷和永无止境的羞辱与痛苦?!这恨意如此汹涌,几乎要冲破胸膛,将他仅存的理智焚烧殆尽。他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氧气面罩下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他想怒吼,想质问,想毁灭一切!“陈默!放松!深呼吸!保持情绪平稳!”技师严肃的声音透过喇叭传来,带着警告,“舱内压力高,情绪激动很危险!控制住!深呼吸!”

母亲和姐姐焦急万分的脸紧贴在观察窗上,她们听不到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但能看到他身体的异常反应。

陈默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股毁灭性的恨意。他不能垮!不能在这里失控!为了窗外那两张写满担忧和希望的脸,为了自己这副还没被彻底摧毁的躯壳里,那一点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生机!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那些血淋淋的记忆上移开。脑海中闪过康复室里小刘鼓励的笑容,闪过肌电反馈仪屏幕上那微弱却倔强跳动的曲线,闪过姐姐陈岚在派出所奔走时疲惫却坚定的背影……还有那个在康复中心门口,被姐姐用冰冷眼神逼退的、如同阴沟老鼠般的窥伺者。

恨,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他更快地坠入深渊,让亲者痛,仇者快。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地、完全地呼气。纯氧涌入肺部,带着一丝冰凉的气息,似乎稍稍浇熄了心头的烈焰。他重新闭上眼,不再去想杨雪,不再去想那些不堪的过往。他将全部精神,凝聚到自己的身体上,凝聚到那条毫无知觉的左腿,凝聚到那条痉挛颤抖的右腿。

他想象着氧气分子如同无数细小的、发着微光的精灵,随着高压,被强行压入他受损的脊髓神经,渗入那些枯萎断裂的“电线”深处。想象着微弱的生物电流,在神经纤维的废墟上,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连接、跳跃。他调动着残存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意念,一遍遍地向自己的双腿发出无声的指令:动一动…动一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恨意被强行压制,身体在高压纯氧的环境里,仿佛真的进入了一种奇特的修复状态。胀痛感依旧存在,但似乎变得可以忍受。当治疗结束的提示音响起,压力缓缓释放时,陈默感到一种奇异的、仿佛从深海上浮般的疲惫和解脱。

舱门打开,清新的空气涌入。陈母和陈岚立刻围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将陈默转移到轮椅上。

“默默,怎么样?耳朵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陈母连声问,用毛巾擦拭他额头的汗。陈默摇摇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那抹被恨意点燃的疯狂火焰已经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还好。”他声音沙哑。

陈岚推着轮椅,看着弟弟沉默疲惫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她刚从派出所带回来的一丝微弱希望,在弟弟承受的这份巨大身心折磨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她不知道弟弟在舱内经历了怎样的内心风暴,只看到他此刻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弱。

回到病房,将陈默安顿好,喂他喝了点温水。陈默似乎耗尽了所有精力,很快在药物的辅助下沉沉睡去。陈母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握着儿子的一只手,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

陈岚轻轻掩上病房门,走到走廊尽头的开水间。她拿出帆布包里那个冷硬的馒头,就着温开水,小口小口地啃着。味同嚼蜡,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支撑身体。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张磊发来的短信:“岚姐,我和赵倩带孩子到乡下舅家了,安全。厂子锁好了。钱收到了,谢谢姐!您和默哥、阿姨千万保重!”

看着短信,陈岚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一丝。至少张磊一家暂时安全了。她慢慢嚼着馒头,目光投向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城市的天际线镀上了一层暗淡的金边。这一天,弟弟在痛苦的康复中挣扎,她在法律的迷宫中探寻,暗处的窥伺如影随形,而仇敌在另一处继续着她的歇斯底里。生活如同巨大的泥沼,每一步都深陷其中,举步维艰。

但脚步,不能停。

她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拧紧保温杯的盖子,眼中疲惫依旧,却重新凝聚起一股近乎执拗的微光。回到病房,她轻声对母亲说:“妈,您歇会儿,我看着默默。”

夜,渐渐深了。城市的霓虹在窗外闪烁,映照着病房里一片寂静。陈默在睡梦中偶尔会因为神经痛而发出模糊的呻吟。陈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着弟弟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感受着他指尖微弱的凉意。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今天的康复费、药费、高压氧费、明天的伙食费…U盘已经交出去了,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和未知。弟弟的康复,如同在绝壁上开凿阶梯,每一毫米的进展都伴随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和付出。生活的重担,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然而,就在这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在陈岚几乎被疲惫和忧虑淹没的某个瞬间——

病床上,沉睡中的陈默,那条被固定在防痉挛支架上、如同沉重枯木般的左腿,极其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抬了一下!不是痉挛导致的抽搐,那是一种微弱的、带着一丝自主意图的、试图对抗重力的动作!快得像幻觉,轻得像羽毛拂过。

一直紧盯着弟弟的陈岚,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猛地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不眨地死死盯住弟弟的左腿,生怕是自己过度期盼而产生的错觉。

一秒…两秒…三秒…

那截枯木般的肢体,在陈岚几乎要放弃的注视下,又极其艰难地、微弱地向上抬了抬!这一次,动作比刚才稍微明显了一点点,连带着覆盖在上面的薄被都跟着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下!

不是错觉!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陈岚连日来筑起的所有坚强堤坝!她猛地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冲到喉咙口的哽咽和呜咽硬生生堵了回去,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指缝间奔流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惊扰了这如同神迹般的微小动静。她只能死死地捂住嘴,身体因为极致的激动和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地疯狂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黑暗中,陈默依旧无知无觉地沉睡着。但那微乎其微、却真实存在的腿部动作,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第一缕阳光,微弱,却带着足以刺破所有绝望的、惊心动魄的力量!

这一步,微小得如同尘埃扬起,却在陈岚被苦难冰封的世界里,踏出了震耳欲聋的回响。泥泞还在,深渊未远,但这微光,已足够照亮下一个踉跄却坚定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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