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第五日,铅灰色的云絮低低压着紫禁城的飞檐,碎雪沫子如筛糠般落着,却被御膳房后灶间腾起的热气烘得半空中就化了。苏锦璃站在紫铜灶台前,青竹围裙上溅着几点油星,袖中裹着的辣椒面油纸已被掌心焐得发软。三个御膳房小太监围在三尺外,眼珠子随着她手中的槐木锅铲转,喉结像被线牵着似的上下滚动——那口直径三尺的大铁锅里,半肥半瘦的猪肉末正被菜籽油煸得滋滋冒响,金黄的油花裹着汉源花椒的青碧籽粒,在锅底爆出细碎的火星。
\"苏夫人,粉丝要贴锅啦!\"寿安公主踮着脚扒在灶台边,石榴红宫装的下摆险些扫到火钳。小姑娘今早特意偷溜出慈宁宫,发髻上的赤金点翠步摇歪得快掉下来,鼻尖上还沾着点灶灰,却浑然不觉,只顾盯着锅中渐渐透明的绿豆粉丝,\"方才张管事说,御膳房的高汤都是用老母鸡吊了三个时辰的!\"
\"不急。\"苏锦璃手腕轻转,锅铲贴着锅底划出个弧,将吸饱肉汁的粉丝翻了个面。银丝炭炉的火光映着她低垂的眼睫,在颧骨上投下淡淡阴影,\"这道菜的魂儿,便是让肉末像玄坛庙的蚂蚁似的,牢牢扒在粉丝树上。\"她想起去年深秋,江砚在扬州高邮湖修河堤时,深夜裹着蓑衣啃冷馒头,指节捏着馒头皮说:\"若有一勺辣炒肉沫拌着,能多填半里河堤。\"那时运河的风卷着芦花,他鬓角的霜花比此刻灶间的雪沫子更白。
皇后立在三步开外的青石板上,掐金绣凤的锦缎裙摆离灶台足有两尺远,生怕飞溅的油星烫坏了江南织局新贡的云锦。她手中的羊脂玉柄团扇轻轻摇着,明明是寒天却摇出几分夏日的慵懒,珍珠璎珞随着动作在袖间晃出冷光:\"淑妃你瞧,\"她用团扇掩着唇,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闻,\"这市井里出来的,到底上不得台面,连握锅铲的手势都像拿惯了算盘。\"
淑妃凑上前,鹅黄宫装的领口蹭到皇后的披帛,头上东珠钗子险些勾住垂落的珍珠帘:\"娘娘说的是,\"她瞟着苏锦璃手腕间的墨玉手串,那是状元郎江砚寻来的籽料,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昨儿个御花园宴,她那道蚂蚁上树虽蒙混过关,今日指不定就失了手——您瞧那粉丝,都快粘成一团了!\"
话音未落,灶间的棉门帘突然被猛地掀开,带着一身风雪的明黄身影闯了进来,龙袍下摆扫过墙角的醋坛,\"哐当\"一声脆响惊飞了梁上的麻雀。皇帝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帽檐上的东珠坠子还挂着冰碴,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铁锅:\"什么香味?朕在乾清宫就闻见了!比李公公新熏的龙涎香还勾人!\"
苏锦璃刚要转身行礼,手中的锅铲已被皇帝劈手夺过。这位年轻的天子此刻全然没了朝堂上的威严,直接用锅铲铲起一大块裹着肉沫的粉丝,吹都没吹就往嘴里送,烫得舌头直伸却舍不得松口:\"哎哟!这辣劲儿!够味!比御膳房做的麻辣子鸡还爽利!\"他说话间,油星子溅在明黄团龙纹的衣襟上,开出几朵深褐的花。
\"皇上!\"皇后惊呼出声,团扇攥得扇骨都发白了,\"龙体为重,岂可用锅铲直接取食?\"她示意旁边的小太监上前伺候,自己却半步不敢靠近那油腻的灶台。
\"不妨事不妨事!\"皇帝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糊不清地摆手,另一只手已抓起案上的青瓷盘,\"苏锦璃,快给朕盛一碗!朕要就着这辣味儿,喝三碗粳米粥!\"他眼角余光瞥见寿安公主眼巴巴的样子,才不情不愿地铲了小半盘给她,\"就知道吃,回头让太傅知道,又要念你《女诫》了。\"
灶间的木门再次被推开,太后由宫女搀扶着进来,沉香木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声响。老人家穿着深紫织金斗篷,领口的白狐裘沾着雪沫,却笑得眉眼弯弯:\"老远就听见皇上咋呼,原来是在这儿偷嘴。\"她凑近灶台,鼻翼翕动着嗅了嗅,\"好个蚂蚁上树!这花椒香混着肉臊气,比哀家前儿吃的燕窝羹还开胃!\"
苏锦璃连忙盛了一小碟递过去,白瓷碟里的粉丝油亮晶莹,褐红的肉沫像墨点似的缀在上面,顶端撒着的青蒜末还带着露水。太后用银匙舀了一小口,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那是种久居深宫难得一见的鲜活光彩:\"好!好个家常滋味!\"她指着皇帝手里的瓷盘,\"你这馋嘴的,给哀家留点!上回苏夫人做的辣椒酥酪,你就抢了大半!\"
皇帝正埋头扒拉着第二盘,闻言头也不抬:\"母后您尝尝就知道了,这东西下饭!比御膳房那些花里胡哨的点心强百倍!\"他说话间,龙袍袖口不慎扫到旁边的酱油瓶,深褐的酱汁在青砖上漫开,像极了苏锦璃昨夜在书局校勘时,不小心洒在《东京梦华录》上的墨渍。
皇后站在一片狼藉的灶间门口,只觉得那浓郁的肉香、花椒香、还有若有若无的辣椒香,像无数根细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看着皇帝不顾形象地大口吞咽,看着太后吃得眉开眼笑,看着寿安公主嘴角沾着的酱汁,再看看苏锦璃用青竹围裙擦手时,那抹不经意间露出的、属于寻常妇人的从容笑意,只觉得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皇后娘娘要不要尝尝?\"苏锦璃像是刚想起她,用干净的银匙舀了小半匙,递到她面前的三寸处,\"方才加了点川中带来的糊辣壳,滋味或许重了些,但配着热粥正好。\"她手腕微抬,墨玉手串在火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那光泽竟比皇后凤冠上的东珠还要顺眼些。
皇后看着那匙油亮的粉丝,仿佛看见无数只蚂蚁在上面爬动。她想起今早梳妆时,镜中自己眼角新添的细纹,想起昨日御花园宴上,苏锦璃那道惊艳四座的蚂蚁上树,想起皇帝近来频繁宣召苏夫人入宫讲书,甚至为了听她编的狐仙故事,推了两次内阁会议。
\"不必了。\"皇后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落雪,她捏紧了手中的团扇,扇面上新绘的《寒江独钓图》被指甲掐出几道白痕,\"哀家近来肠胃不适,吃不得这等辛辣之物。苏夫人有心了。\"她说着,猛地转身,珍珠垂帘在转身的刹那晃得散乱,有几颗竟从簪子上脱落,掉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很快就被皇帝和太后的笑语声淹没。
淑妃见状,连忙福了福身跟上去,临走前还不忘剜了苏锦璃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却被苏锦璃低头盛菜的动作巧妙避开。
\"苏姐姐,皇后娘娘好像不高兴了。\"寿安公主啃着银匙,小脸上满是困惑。
苏锦璃将最后一盘蚂蚁上树端给太后,闻言只是笑了笑,用围裙擦了擦溅在手腕上的油星:\"许是嫌这儿油烟重了。\"她望着皇后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想起前世坤宁宫的那场雪,也是这样的天气,皇后赐下的安胎药在白瓷碗里泛着冷光,而此刻,这灶间的烟火气却暖得能融化人心。
皇帝已经开始第三盘了,嘴里还在念叨:\"江砚那小子有福了,天天能吃着这么好的菜。\"他忽然放下瓷盘,盯着苏锦璃问:\"苏锦璃,你说这蚂蚁上树,要是加点虾仁怎么样?朕觉得再鲜些就更好了!\"
太后敲了敲拐杖:\"皇上又胡闹,好好的家常菜加什么虾仁?\"她看向苏锦璃,眼中带着长辈的慈爱,\"哀家倒觉得,就这么着最好,有股子烟火气,不像宫里的菜,精致是精致,却总尝不出个真滋味。\"
苏锦璃低头应着,目光却落在窗外。雪似乎停了,御膳房的黑瓦上积了层薄雪,几只麻雀正落在院中的老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争论方才那股诱人的香味。她想起江砚此刻应该还在文渊阁校勘《农政全书》,不知他有没有让小厮送去午膳,有没有记得在粥里加一勺今早新腌的辣椒。
袖中的辣椒面油纸又暖了些,那是江砚昨夜特意磨好的,说御膳房的厨子总舍不得放辣,让她随身带着,想吃了就偷偷加些。此刻闻着锅中残留的麻辣香气,她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风再冷,只要有这点烟火气在,就不至于迷失了方向。
皇帝还在和太后争执着要不要在蚂蚁上树里加虾仁,寿安公主已经开始盼着明日的点心。御膳房的小太监们忙着收拾狼藉的灶台,嘴里还在回味着方才的滋味。苏锦璃解下青竹围裙,拍了拍上面的油星,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却又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她想起江砚常说的话:\"日子再难,总要有点滋味。\"此刻看着眼前这幕有些混乱却充满生气的场景,她忽然明白,这所谓的滋味,从来不是山珍海味,而是有人愿意为你洗手作羹汤,有人会为你的一道家常菜而不顾形象地抢食,有人能在这重重宫墙之中,与你共享这点滴的烟火温暖。
至于皇后的冷脸,淑妃的嫉妒,在这弥漫着花椒与肉香的灶间,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苏锦璃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转身走向门口,袖中的辣椒面仿佛一团小小的火焰,温暖着她走过落雪的宫道,走向那个永远为她留着一盏灯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