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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如一层湿漉漉的薄纱,还半掩着巨人城工务段沉睡的轮廓,但那扇厚重的大门,却已不甘寂寞地“吱呀”一声,向外裂开一道缝隙,透出里面熹微的亮光。林野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公告栏前,那张《防洪抢险先进事迹通报》仿佛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眼皮上,灼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昨夜的雨水可没闲着,它贪婪地吮吸着油墨,将纸张边缘晕染得模糊不清,如同被打散的墨迹。然而,“陈大奎”这三个字,却像是用刀刻进去的,任凭雨水冲刷,依旧清晰得刺目,带着一股子冷硬的讥诮。

他几乎能看见陈大奎那副得意的嘴脸——站在段长面前,唾沫星子随着他唾沫横飞的讲述四处飞溅,吹嘘着他那“神乎其神的精准预判”。而段长呢?脸上堆砌的笑容虚假得如同劣质面具,每一丝纹路都透着敷衍的赞许。

“预判个屁!”一声粗哑的嗓音在背后炸开。赵叔叼着半截烟卷,吐出的烟雾在微凉的空气中袅袅升起,缭绕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像一道道扭曲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符咒。“我在这儿跟铁轨、枕木打了快三十年交道了,眼皮子底下过的风雨还少吗?就没见过雨刚‘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就能预判到半夜三更准保出事的!除非,陈大奎是哪个山沟沟里请来的算命先生,掐着手指头算的!”

林野没吭声,只是下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块硬物。那是从道砟堆里费劲扒拉出来的残片,上面“Sd”的货运单号,还有“品名:徕卡三脚架(防汛特供)”的字样,被他的指尖一遍遍抚过,尖锐得如同两根扎进血肉里的刺,又痛又痒。昨夜那场凶猛的暴雨,那个在泥泞中滚落的木箱,以及那股混合着红毛丹甜得发腻的香气和防腐剂刺鼻味道的怪异气味,突然又鲜明地撞进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小林,”技术员小刘的声音像卡了壳的留声机,带着不易察觉的犹豫,最终还是颤巍巍地飘了过来,轻轻扯住了林野的袖口,“段……段长,找、找你。”他往前凑了凑,几乎要把嘴贴到林野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像在传递一个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好像……跟那个通报有关。”

“林野”两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撞在林野心上,让他脚步猛地一顿。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又像是被一块冰冷的铁坠子狠狠拽入了深渊,寒意瞬间爬满了脊背。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股翻涌的异样压下去,但胸腔里仍像塞了团湿冷的棉花。他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推开段长办公室的门,一股混合着浓重茶叶香与廉价烟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某种陈腐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段长正端着一只洁白的骨瓷茶杯,目光却焦着在那张摊开的通报上。他的脸上像戴了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死水,深不见底。那张通报,不知被谁的手指揉过,边缘还带着雨水浸湿后留下的淡淡痕迹,本该是表彰的荣耀,此刻在他漠然的注视下,却显得如此黯淡,仿佛真的只是他今日待办事项清单上最不起眼的一项,无关痛痒,甚至带着一丝被遗忘的狼狈。

“坐吧,林野。”

段长的声音不疾不徐,像冬日里一块温吞的老玉,平和得近乎冷漠,可那音调深处,却又像投入一潭死寂深水中的小石子,刻意地、不易察觉地漾开一丝微澜,带着点探询,又带着点不易言说的关切。

“听说你昨晚冒雨巡查,辛苦了。”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林野像被钉在原地,过了几秒才僵硬地挪动脚步,在沙发前坐下。他拼命挺直脊梁,试图用一种军人的姿态掩盖内心的波澜,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他的身体却像被无形的手绷紧了弦,每一寸肌肉都紧缩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弓射而出。当他伸出手,接过段长递来的茶杯时,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杯壁,身体猛地一颤,指关节下意识地蜷缩起来,青白青白的,像冬夜里冻僵的树枝,那份凉意仿佛瞬间穿透了皮肤,直抵骨髓,让他觉得那不仅仅是一只茶杯,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拷问。“应该的,段长。”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轻飘飘的,几乎立刻就被办公室里那沉得化不开的空气吞噬了。

段长那“嗯”的一声,轻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几分犹豫,又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保留。他没再多言,只是将手中的茶杯缓缓搁置在桌面,那清脆的“叩”的一声,仿佛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在这凝滞的寂静里,竟显得格外刺耳,惊醒了空气中沉睡的尘埃。

他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似乎也未能驱散他眉宇间的沉吟。而后,他的目光陡然聚起,如同探照灯穿透了夜幕,精准而毫不留情地锁定了林野。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林野周身都细细剖开,审视着他每一寸肌肤下的真实意图。

“陈大奎这次的行动,”他开口了,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棋手落子后的笃定,“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手段也干净利落,称得上是及时,更是果断。”他说着,仿佛在复盘一局刚刚结束的棋局,每一个字都斟酌过,“小伙子,咱们干铁路这一行,讲究的就是这手眼通天的全局观,和未卜先知的预判力。”

话音未落,他忽然顿住,像是一颗棋子悬在半空,让人捉摸不透下一步的走向。可下一秒,那话锋看似轻巧地一转,却又鬼使神差地,落回了原处。“不过嘛,”他话里带了个转折,像是在为即将吐露的话语铺设一层薄薄的糖衣,“你那个全站仪,服役年头也确实不短了吧?精度嘛……”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又拖长了,尾音在空气中打着旋,像一根若有若无的细线,轻轻撩拨着什么,又像一声绵里藏针的敲打,让人心头微凛,却又抓不住确切的意味。

林野几乎要跳起来。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段长话里有话,似乎在暗示什么。是暗示他的仪器老旧,数据不可靠,还是暗示他不该质疑陈大奎的“功绩”?

“段长,”林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关于G区段的情况,我有些数据想向您汇报。”

段长抬了抬手,打断了他:“先不说这个。小林,你看这样好不好,陈大奎同志这次立了功,你也算间接出了力,通报里提了你一句‘配合抢险’。这次绩效扣的1500块,等下个月,组织上研究一下,看能不能给你补上。”

林野愣住了。这算什么?收买?还是安抚?他看着段长那张和蔼可亲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这张脸,昨天还在会议上强调“安全无小事,责任重于泰山”,今天就在为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开脱。

“段长,我不是为了那1500块钱。”林野的声音有些干涩,“G区段确实存在沉降风险,昨晚的数据,无论是全站仪的,还是我手工测量的,都清晰地表明了这一点。陈工长所谓的‘预判’,是基于篡改后的数据,这会掩盖真实的风险,万一……”

“万一什么?”段长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小林,你太年轻了。铁路线这么长,哪天不出点小状况?我们做领导的,就是要考虑全局,要平衡各方利益。陈大奎同志家里孩子要上大学,老婆身体不好,他不容易啊。你那个全站仪,我也听说了,确实有点老了,精度嘛……咱们可以理解。”

理解?林野几乎要冷笑出来。理解陈大奎的贪婪,理解张明的嚣张,理解他们利用体制漏洞牟利的行径?理解那些印着防汛编号的水果箱,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掏空了铁路的命脉?

“段长,这不是理解不理解的问题。”林野站起身,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这是原则问题!是安全底线问题!如果因为我们的数据造假,导致未来发生事故,那我们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段长的脸色沉了下来:“林野同志,你冷静一点。陈大奎同志的功劳是事实,抢险队的行动也是事实。至于数据,可能存在一些误差,或者记录上的小问题,我们可以再研究,再分析。但你这样公开质疑,影响不好,知道吗?会影响我们工务段的团结,影响大家的工作积极性。”

团结?林野看着段长,只觉得讽刺。所谓的团结,就是大家心照不宣地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假装一切安好?所谓的积极性,就是像陈大奎那样,靠着造假数据、倒卖物资,给自己挣绩效分,挣奖金?

“段长,我手里有证据。”林野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残片,摊在段长面前,“这是从G区段捡到的,上面有货运单号,还有‘徕卡三脚架(防汛特供)’的字样。您知道那个区段昨晚的情况吗?全站仪早就泡水关机了,哪来的三脚架?”

段长拿起那张残片,眉头皱了起来,仔细看了看,又放下了。“小林,这东西来源不明,可能是别人故意栽赃。你年轻气盛,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陈大奎同志是我们工务段的骨干,你这样针对他,对谁都没好处。”

骨干?林野想起陈大奎那张油光水滑的脸,想起他冷笑着对讲机里的那句“你这破铜烂铁逞什么能”,想起他坐在新买的越野车里,享受着高压水枪冲洗的快感。骨干?不,他是个蛀虫。

“段长,我请求对昨晚的抢险行动进行复查,特别是对陈工长提交的监测报告进行技术鉴定。”林野的态度坚决,“如果我的数据有误,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但如果我的数据是真实的,而陈工长存在造假行为,我希望组织能严肃处理。”

段长看着林野,眼神复杂。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小林,你是个有技术、有热情的好青年。但咱们这儿,讲究的是经验,是协调,是……大局观。有些事情,不是光靠数据就能说明白的。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自有安排。”

林野知道,段长的“安排”无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站起身,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段长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走廊里,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却驱不散那股阴冷的气息。他走过公告栏,那张通报依然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拷问着每一个路过的公务人。

他拖着略带沉重的脚步,挪到那张熟悉得几乎能刻进骨子里的工位前。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电脑外壳,他按下了开机键。屏幕亮起的瞬间,仿佛也照亮了他眼底深处的一丝疲惫。他开始整理昨夜那些从仪器里吐出来的数据,一行行,一串串,像无声的潮水漫过他的视野。

x轴位移2.7mm,Y轴位移-3.1mm,沉降速率0.18mm\/h……这些本该是冷静客观的数字,此刻却像被施了咒语,在他眼前扭曲、放大,带着刺骨的寒意,又仿佛是滚烫的烙铁,一寸寸烫进他的神经,灼烧着他试图保持的镇定。它们不仅仅是冰冷的记录,它们是某种预兆,某种警告,让他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狂跳。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键盘声和偶尔的交谈声,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前路一片迷雾,仿佛下一脚就会踏空。但那些数字带来的刺痛感,以及内心深处那个微弱却倔强的声音告诉他:至少,他不能放弃。不能让这些数字背后的真相,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湮灭。

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摸索着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紧抿的唇线。他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按下了通话键。铃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令人焦灼的漫长。

“喂?”电话那头,一个略带沙哑却依旧沉稳的声音传来,带着久别重逢般的疲惫,也裹挟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师兄……”林野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异常坚定,仿佛积攒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凝聚成了最核心的几个字,“我可能……找到一些更关键的东西了。那些上报的所谓‘先进事迹’……背后,可能藏着更大的问题。”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只剩下电流细微的嗡鸣,像极了此刻他紧绷的心弦。

接下来的几天,林野像一只嗅觉敏锐的猎犬,开始在工区里寻找线索。他不再公开质疑陈大奎,也不再直接挑战段长的权威。他变得沉默寡言,但眼神却更加锐利。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接近那些可能掌握信息的人,观察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

他注意到,工区仓库里那些印着防汛编号的木箱,总是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被悄悄运走,然后过几天又带着新的水果或者零食回来。他假装整理工具,悄悄记下了这些木箱的编号和进出时间。

他还注意到,张明那辆崭新的越野车,虽然每天都在用高压水枪冲洗,但车底边缘总是有一些难以冲洗干净的红色污渍。有一次,他假装路过,看到张明在冲洗车底,便凑过去闲聊了几句。张明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说什么。

林野没有选择直接质问,那过于生硬,也容易打草惊蛇。但他内心却异常清晰:眼前这些看似琐碎、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的细节,像散落在地的珍珠,每一颗都可能在某个转角,串联起解开整个谜团的关键线索。他必须耐心地俯身,一颗一颗去拾取,去拼凑。

一天下午,林野被安排去G区段进行常规巡检。他故意比平时多带了一些工具,包括一把小铲子和一个密封袋。他沿着钢轨行走,目光仔细地扫过道砟和边坡。他记得那张从道砟里捡到的残片,上面有血指印,还有货运单号。他想看看,那里是否还有其他类似的东西。

果然,当他走到昨天发现残片的位置附近时,他看到了一些异常。道砟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他蹲下身,用小铲子小心地拨开道砟,发现那是一枚小小的金属零件,看起来像是某种仪器的螺丝。螺丝上沾满了泥土和铁锈,但依然能看出它的精致。

林野用密封袋小心地装好螺丝,然后继续往前走。没走多远,他又发现了一小片布料,深蓝色,上面似乎印着一些模糊的字母。他认出那是徕卡仪器的包装布。

他的心跳猛地一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那些零散的线索,如同拼图般与那张残片上的只言片语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共同指向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真相:陈大奎口口声声的“徕卡tS60”,怕是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至少在G那个区域,它从未出现过。而他那引以为傲的“精准预判”,恐怕不过是空中楼阁,一场凭空捏造的骗局。

林野的心头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探照灯般在四周细细搜寻。终于,在边坡那片摇曳的草丛深处,他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一小片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岁月风干的血渍,沉默地躺在那里。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只见几片草叶上,还沾染着些许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颗粒,在微光下闪着诡异的金属光泽,仿佛某种被刻意遗落的粉末。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林野迅速掏出手机,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快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他连拍了几张照片,生怕遗漏任何细节。随后,他极其谨慎地取来一个密封袋,像是在处理什么珍贵又危险的证物,将那几片沾染了红色痕迹和金属颗粒的草叶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

回到工区,林野如同做贼一般,将一切小心翼翼地掩盖过去,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把自己反锁在宿舍里,像一头蛰伏的猎豹,开始对这些惊心动魄的发现进行剖析。那个金属螺丝,他摊开全站仪和徕卡tS60的零件图,在桌灯下反复比对,瞳孔骤然收缩——那螺纹的弧度,那边缘的磨损,分明更像是全站仪上的标准配置!而那片不起眼的布料,他借助放大镜,一针一线地辨认,终于看清了上面模糊的字母:“SoUth”——那是南方测绘的标记,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徕卡tS60”的谎言上。

所有的疑点如同被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此刻轰然汇合。他的猜测变得无比清晰,甚至带着一种不祥的确定:陈大奎,这个看似老练的前辈,很可能根本就没用过什么徕卡tS60,他要么是偷偷用了旧的全站仪数据,要么,就是更恶劣的——他凭空伪造了那些监测数据,用“徕卡tS60”这顶光鲜的帽子,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完美的谎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伴随着真相的冰冷,缓缓浸透了他的五脏六腑。

至于那片血迹和金属颗粒,林野猜测,那可能是陈大奎或者张明在伪造现场时留下的。他们可能在暴雨中搬运了什么东西,或者发生了争执,导致受伤。而那些金属颗粒,可能是某种化学试剂的残留,用来制造某种假象。

林野把这些发现和猜测,都详细地记录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藏好。他知道,这些证据还不足以直接定罪,但它们就像一块块拼图,逐渐勾勒出真相的轮廓。

他开始思考,该如何利用这些证据。直接交给段长?他刚刚被段长“谈话”,知道段长根本不会相信他,甚至可能会为了保住陈大奎而打压他。直接上报铁路局?证据还不够充分,而且他担心,这些证据在层层上报的过程中,会被“意外”地丢失。

他再次拨通了师兄的电话。这一次,他不再犹豫,而是把自己这几天的新发现,都详细地告诉了师兄。

“师兄,我觉得这背后可能牵扯到更大的问题。”林野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不仅仅是陈大奎一个人,可能还有更多的人参与其中。他们利用防汛物资的名义,进行着某种交易,而铁路的安全,就是他们牟利的工具。”

师兄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小林,你做得很好。这些线索很关键。你先保护好自己,不要轻易暴露。我这边会尝试通过一些渠道,向上级反映情况。但你要有心理准备,这可能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甚至可能会遇到阻力。”

“我明白。”林野说,“我只想知道,真相最终会不会水落石出。”

“会的。”师兄的声音坚定起来,“只要我们坚持下去,真相总会大白的。”

挂了电话,林野感到一阵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开始整理自己的所有证据,包括数据记录、照片、分析报告,还有那张关键的货运单残片。他把这些都存进了电脑的一个加密文件夹里,文件夹的名字叫做“生存数据箱”。

他看着窗外,工区里人来人往,仿佛一切如常。但林野知道,在这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流涌动。那些道砟里的秘密,那些被掩盖的真相,终有一天会爆发出来,掀翻这虚假的平静。

他想起晨会上段长的话:“咱们做领导的,就是要考虑全局,要平衡各方利益。”林野冷笑了一声。所谓的全局,所谓的利益,难道就是用谎言和欺骗,来换取一时的安稳吗?难道就是让那些真正的危险,在暗处不断滋生,最终酿成无法挽回的灾难吗?

不,绝不行!这样的事,他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猛地攥紧了拳头,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在电脑屏幕上那个闪烁着危险信号的文件夹——“生存数据箱”。那眼神,不再是犹豫,而是淬了火的坚定,仿佛能烧穿屏幕,直达文件深处的真相。

前路漫漫,荆棘丛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跋涉多远,还能在这场与良知与命运的角力中支撑多久。但一种近乎本能的决绝告诉他:必须走下去!哪怕头破血流,哪怕前路是深渊,也要走下去,也要坚持!

好,那就继续!

他此刻所搏的,早已超越了个人恩怨的范畴。他是在为心中那杆不倒的秤——良知而战,更是为着那些每日穿梭于钢铁长龙上的芸芸众生而战,为着这条承载着国家动脉的钢铁巨龙,能够稳稳当当、平平安安地运行而战!这不仅仅是一条铁路,那是千万家庭的归途,是国家的命脉!

钢轨依然沉默地向前,倔强地指向地平线尽头,雾气如同巨大的幕布,将连绵群山裹得严严实实,沉默得令人窒息。但林野的心中却无比清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之下,一股新的力量正在悄然汇聚,如同地壳深处的岩浆,沉默、炽热,终将冲破一切谎言与腐败的枷锁,喷薄而出!就像那雨夜中,突然刺破浓雾的雨针,细小,却带着生命的锐利,不屈地刺向黑暗,迎接第一缕黎明的曙光!

林野脚步沉重地回到工区,小心翼翼地将那份被雨水无情浸透、又被他一丝不苟地烘干、拼接好的《异常沉降报告》摊开在桌上。报告的边缘已卷曲发黄,像一片被岁月风干的枯叶,脆弱得仿佛再一碰就会碎裂。然而,上面的每一个数字,都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2.7mm,-3.1mm,0.18mm\/h。这三个看似微不足道,甚至有些零散的数字,如同定时炸弹的倒计时,在他眼前不断放大、旋转,背后可能隐藏的,是倾覆的灾难,是无数生命的呜咽。

他执起笔,指尖还残留着几分昨夜雨水的寒意,目光落在报告边缘那片尚待填补的空白上。那里,仿佛藏着未尽的秘密,等待他去揭示。昨夜,雨丝如织,他却不顾濡湿,再次钻进那片湿漉漉的轨道旁。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满足于x轴、Y轴上那些冰冷的数字位移,他的视线,像探照灯般,穿透雨幕,紧紧锁定了那些沉默的轨枕。

就在几处不起眼的角落,道钉孔周围,竟悄然裂开了蛛网般的纹路!那裂纹,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规律。当他屏息凝神,将这裂纹的走向与之前反复推演的沉降模式比对时,一股寒意瞬间窜遍了全身——它们,竟如同一模刻下的印记,精准地吻合!这绝非偶然的巧合,这分明是大地在无声地呻吟,是路基悄然下陷后留下的、无可辩驳的伤疤!

他的心跳陡然加速,几乎是颤抖着,抽出那支饱蘸了决心的红笔。笔尖划过纸面,在报告上圈出了那些致命的位置,像是在地图上标出未爆的雷区。旁边,他力透纸背地写下:“轨枕裂纹,疑似应力集中”。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狠狠砸进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提前预判”谎言里。他清楚,这些被雨水打湿、又被他重新发现的细微裂痕,或许正是撬开真相、让那弥天大谎轰然倒塌的关键支点。

这时,工区的门被猛地推开,陈大奎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他径直走到林野的桌前,一把抓起那份报告,仔细看了看,然后冷笑一声:林野,你小子还真是死性不改啊。都通报表扬我提前预判了,你还想搞什么名堂?”

林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是在为他的论点刻下不容置疑的印记:“陈工长,常言道,事实胜于雄辩。您若真有先见之明,能未卜先知般预判到一切,那您就该能解释清楚——昨夜,我那台价值不菲的全站仪,清清楚楚地记录下了地表明显的沉降数据。可这沉降发生时,您却仿佛置身事外,对此一无所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直刺陈大奎的心窝。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难看极了,几乎要凝结成一层尴尬又愤怒的霜。“放屁!”他猛地一拍桌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那破仪器?进口的又怎样?那玩意儿八成就是不准!难保不是你小子手一抖操作失误,或者那机器本身就是个‘睁眼瞎’,自己出了毛病,反倒来冤枉人!”

林野缓缓抬起头,目光迎上陈大奎那因怒意而涨红的脸。他微微后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一字一句道:“陈工长,这台全站仪是上周才到的,崭新得能照出人影。我亲自,不厌其烦地校准过它。而且,”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质问,“如果仪器真的出了岔子,那它为何偏偏能精准无误地,把那些轨枕上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裂纹位置,都清清楚楚地显示出来?你总不会天真到认为,这也是仪器捣的鬼吧?”

陈大奎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像是被噎住了般,一时竟找不出反驳的话。他猛地挥舞起手臂,像一只被激怒的公鸡,试图用肢体动作来掩盖那显而易见的慌乱:“你…你这是故意找茬!明摆着跟我过不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段长都亲口说了,我是先进!你信不信,你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信不信我让你在这工区里待不下去,吃不了兜着走!”

林野迎着那咄咄逼人的气势,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对方的虚张声势:“陈工长,我只是在做我分内的工作,确保每一寸铁轨都安全无误。如果你觉得我的工作有疏漏,欢迎你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来指证我。但是,”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冷静,“若是用威胁来代替事实,试图用恐吓来堵住别人的嘴,恕我直言,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只会让问题更糟。”

陈大奎那双小眼睛恶狠狠地剜了林野一眼,像淬了毒的针。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报告,没头没脑地“啪”地一声砸在桌面中央,纸张被拍得簌簌作响,边角都卷了起来。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林野,你给我等着!”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工装裤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人如一阵旋风般气冲冲地冲了出去。那扇沉重的工区木门被他摔得山响,发出一声沉闷而粗暴的巨响,在略显空旷的工区里激起一阵短暂的回音,仿佛在嘲笑什么。

林野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被摔得有些皱巴巴的报告上,纸张的褶皱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但他心中非但没有升起丝毫的畏惧,反而像有团火苗“噌”地一下燃了起来,那份坚持与决心愈发坚定。他清楚,陈大奎这粗鲁的威胁,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酝酿。更多的压力,更深的阻力,恐怕都在前路等待着他。但退缩?不,那绝无可能。为了每天穿梭其上的旅客生命安全,为了这条承载着无数人希望与生计的钢铁巨龙平稳运行,他必须挺直脊梁,寸步不让。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仪式感,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报告的褶皱一一抚平。然后,他重新拿起笔,目光投向窗外那延伸向远方的铁轨,继续埋头于他的工作。他心里明白,此刻他亲手收集的每一份证据,耐心记录下的每一个细节,都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和线条,它们或许就是那把能够撬开真相、刺破谎言的钥匙。他就像一个孤胆的哨兵,独自屹立在这片沉默如铁的群山之中,以最坚韧的沉默,与那些潜藏的谎言和腐败,展开一场没有硝烟却惊心动魄的较量。

晨曦初露,第一缕微光便迫不及待地洒在冰冷的钢轨上,那光芒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冷峻地闪烁,如同一条蛰伏于群山间的巨龙,静默而威严。林野望着这沉睡的庞然大物,心中无比清晰:这条钢铁巨龙的安全,此刻,就攥在他和无数像他一样,将忠诚与汗水洒在这条线上的弟兄们的手中。他深知,自己肩上的责任重若千钧,必须倾尽全部心力,守护这条巨龙平稳前行,让它承载着无数家庭的期盼,将平安与便捷,一站站、一路路,送到千千万万旅客的心坎里。

钢轨无言,依旧固执地向着天际线延伸,仿佛要穿透那层弥漫的薄雾。群山亦沉默,巨大的轮廓在晨霭中若隐若现,像是在守护着什么古老的秘密。然而,林野的心中却涌动着另一种声音——在这片看似沉寂的山峦与铁道之间,一股新的力量正在悄然汇聚,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流,积蓄着足以冲破一切阴霾与腐朽的磅礴能量。它或许渺小,如同那偶然穿透浓雾、刺破夜色的雨针,纤细却带着不屈的锐气,执拗地想要刺破眼前的黑暗,迎接那必将到来的、属于光明的崭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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