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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训大会的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滞了,混杂着年轻人身上挥发的淡淡汗味、新发教材散发的刺鼻油墨香,以及角落里那张陈年地毯沉积下来的、若有似无的霉味,织成一张沉闷的网,将人包裹其中。窗外,夏日的蝉鸣声尖锐而持久,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鼓手,敲打着令人心烦的节奏。厚重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挡了外界的喧嚣与炽热,阳光被切割在外,室内只剩下昏暗的光线。唯有投影仪投射出的光束,在尘埃浮动的空气中劈开一道惨白而突兀的裂隙,仿佛舞台上的追光灯,冷冷地照着下方的一切。

讲台上,那位四十多岁的讲师,头发稀稀拉拉,梳得却依旧一丝不苟。他身上那套显然不合时宜的西装,料子僵硬,剪裁老气,衬得他整个人都有些局促。领带被勒得笔挺,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他努力挺直了腰板,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程式化的严肃,试图注入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安全,是铁路的命脉所系!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命线!每一个环节,哪怕一丝一毫的疏忽,都可能像导火索一样,点燃一场无法挽回的、吞噬一切的悲剧!”他猛地一敲讲台,那声音在沉闷的空气里回荡,像钝器砸在心上。他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台下年轻的面孔,有的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专注,更多的却是游离的神色,或是眼皮沉重,几乎要被睡意完全吞噬。

林野就坐在靠后的角落,他的笔记本摊开着,却不是密密麻麻地记录着那些令人头昏脑胀的规章条文,上面只胡乱地涂抹着几道毫无意义的线条,像被困住的思维在纸上挣扎的痕迹。连续几天的信息轰炸,那些冰冷的字句早已在他脑海里堆砌成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墙,让他的大脑变得有些麻木,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海绵,再难吸收新的东西。

“好了!”讲师的语气陡然一变,加重了音量,带着一种骤然降临的、不容置疑的沉重感,仿佛空气都为之一窒。“下面,请大家——”他顿了顿,刻意拉长了音调,“集中全部精神,观看一段真实的案例视频!”话音落下,他利落地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播放键。

屏幕亮起,没有片头,直接切入画面。是铁路沿线的监控视角,或者行车记录仪的画面。画面有些晃动,但清晰度足够看清那条在阳光下延伸的钢轨。远处,一列绿皮客车正匀速驶来。突然,画面剧烈地一震,伴随着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不是从音响里发出,而是仿佛直接撞进了每个人的胸腔!

紧接着是地狱般的景象:钢铁巨兽在瞬间扭曲、解体,如同被无形巨手揉碎的玩具。巨大的惯性将沉重的车厢甩出轨道,翻滚着砸向旁边的道砟。碎石、枕木、断裂的钢铁构件如同炮弹般四处飞溅。镜头捕捉到一个惊恐万状的人影瞬间被甩出车窗,消失在翻腾的尘土和碎片中。刺耳的金属撕裂声、玻璃粉碎声、以及短促却撕心裂肺的惨叫(或许是后期添加的音效,但效果逼真得可怕)透过劣质音响冲击着耳膜。

林野的胃猛地一抽,一股酸水直冲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看着屏幕,但眼前的景象已经开始模糊、旋转。他看到扭曲变形的车体下,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迅速在灰白色的道砟上蔓延开,像一条条丑陋的毒蛇。一个破碎的儿童书包孤零零地躺在废墟边缘,颜色鲜艳得刺眼。

“呕……”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最深处被硬生生拽出来的,压抑不住的干呕,此起彼伏,如同潮水拍打着堤岸,一下下撞击着会议室紧绷的神经。不止一个人在承受这种生理的排斥。

讲师的手指在控制台上猛地一按,暂停键亮起。屏幕上的画面瞬间定格——那扭曲如毒蛇般的车厢残骸,还有那片刺目的殷红,仿佛新鲜的血液刚泼洒上去,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会议室的灯光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映照出一张张骤然失色、写满惊魂未定的脸。林野感觉后背的冷汗,早已将那件薄薄的工装衬衫浸透,黏腻而冰凉,贴在皮肤上,像一层湿冷的痂。

“看到了吗?!”讲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猝不及防地划破寂静。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啪”的一声巨响,力道之大,连讲台上静置的水杯都跳将起来,里面的水溅出,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湿痕。“血淋淋的教训!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破碎的家庭!这些悲剧,本该可以避免!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会漏检?!”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像是要从肺腑深处挤出什么,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每一张瞬间凝固的脸,最后,那灼热的视线死死钉在屏幕上那片凝固的血色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宣判的肃杀:“就是因为有人——对数据不负责!对安全规程视若无睹!对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罔顾!一线工人,是安全最后的防线!任何一点点的麻痹大意,都是犯罪!”

“数据”、“负责”、“麻痹大意”、“犯罪”……这些本该是冰冷的词汇,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每个人心上,砸得生疼。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只剩下几道粗重的喘息,在压抑的空间里此起彼伏,像某种绝望的回响。讲师看着这效果,嘴角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清了清嗓子,语气稍稍缓和,开始播放ppt。屏幕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安全规章、检查流程、责任追究制度,枯燥的文字和复杂的流程图交织,像一张无形却密不透风的大网,朝人扑面而来。

培训就在这样一片沉闷与心悸中,总算画上了句号。人群像被抽去了骨架,脚步虚浮地、沉默地往外涌,仿佛一群刚从噩梦中惊醒的游魂。林野也身在其中,感觉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胃里依旧翻江倒海,屏幕上那片刺目的血色和扭曲的钢铁残骸,如同烙印般死死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小林!”一只粗糙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是赵叔。老人脸色同样凝重得像积雨的云,但那双布满老茧的眼睛里,除了显而易见的惊悸,更深地翻滚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郁的愤怒与不平。

赵叔拽着他,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拐角。这里相对僻静,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依旧聒噪地唱着。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那杆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旱烟袋,手指因激动而有些微颤,熟练地装上烟丝,点燃。辛辣刺鼻的烟雾立刻袅袅升起,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暂时冲淡了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却带来了另一种更浓重的、属于烟草和苦涩人生的味道。

“那起事故……”赵叔猛地吸了一大口烟,仿佛要把满腔的怒火都吸进去。浓得化不开的烟雾,像团脏兮兮的乌云,从他布满皱纹的鼻孔里喷薄而出,瞬间缭绕、模糊了他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他的声音低沉得像砂纸磨过朽木,沙哑而压抑,“电视里放的那套,都是放屁!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林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一缩,几乎停跳。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钉在赵叔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急切地等着他往下说。

“什么工人漏检?放你娘的狗屁!”赵叔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粗糙,每一个字都裹着刻骨的恨意,“你他娘的知道是哪儿的问题吗?是‘宏达’设备厂供的那批钢轨!娘的,出厂就带着病!内部有微小的气泡裂纹,像毒瘤一样潜伏着!老子在工地上干了三十年,这种鬼东西,常规巡检?根本查不出来!那是材料本身烂透了!”

林野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出事前三个月,工区那个老李,负责那段线路的老工人,就他妈报告过异常!说那段的钢轨敲起来声不对,里面有杂音,像骨头里有虫子在爬!报告打上去,跟扔进了太平洋一样,石沉大海!为啥?”赵叔猛地一挥手,烟锅子“咣当”一声狠狠磕在斑驳的墙上,溅起几点刺目的火星,像愤怒的泪滴,“因为宏达设备厂,是张副局长那个狗屁小舅子开的!合同签了,钱收了,管你钢轨是铁打的还是豆腐做的?管底下人死活?他们只管数钱!”

“后来呢?”林野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后来?”赵叔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冷笑,那笑声里带着血丝,像夜枭在黑夜里发出的啼鸣,“还能怎么样?事故一出,死人总要有人顶缸吧!调查组?呵呵,都是穿一条裤子的自己人!宏达厂那边,立马就拿出了一份‘完美’的出厂检验报告,比真金还真!上头一句话就定了性:一线工人巡检不到位,未能及时发现肉眼可见的裂纹!严重责任事故!你听听,多他娘的冠冕堂皇!那个老李,就是那个打了报告的老工人,第一个被拎出来当替罪羊!开除!连带责任!其他当班的工人,奖金扣光,记大过!”

“那……那宏达厂呢?张……”林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那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不敢吐露。

“宏达厂?”赵叔嘴角的冷笑更深了,那是一种看透世事的嘲讽,像刀锋在骨头上划过,“罚酒三杯!象征性地罚点款,够人家请领导们搓几顿好的了!转头,人家就从别的项目把钱又赚回来了!至于领导?领导能有什么责任?领导是英明的,是被下面的人蒙蔽了!最多来个‘监管不力’,写个内部检讨,风头一过,该升的升,该拿的照样拿!”

烟雾越来越浓,像一层厚重的幕布,赵叔脸上的皱纹在烟雾中显得愈发深刻,仿佛被刻刀一刀一刀剜进去的。他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林野,里面沉淀着几十年风霜磨砺出的绝望和洞悉一切的光:“小子,看清楚了吗?在咱们这儿,领导的责任,最后都是用工人的血来填的!流汗不够,就得流血!流的血还不够,还得替他们背黑锅!”

他顿了顿,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能让林野从骨头缝里泛起寒意的麻木:“上个月,工务段的老周,你宿舍下铺那个,记得吧?检修道岔的时候,那个该死的液压扳手突然失灵回弹,‘咣’一下,他那个大拇指……当场就砸碎了!骨头茬子都露出来了,血呼啦的……那叫一个惨啊……”

林野猛地想起老周膝盖那道狰狞的伤疤,想起他总是沉默着,蹲在宿舍门口,对着一个小锅,煮着面,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痛哼。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搅动了一下,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工伤鉴定,赔了17万。听起来不少,是吧?”赵叔的旱烟袋抖了抖,“可你猜怎么着?工区安全科一纸认定书,说他‘操作不规范’,‘安全意识淡薄’,‘未按规定佩戴防护手套’——扣了整整11万!剩下那6万,还不够他后期治疗和装个像样点的假指头的钱!他现在那根‘手指’,就是根塑料棍儿,连筷子都拿不稳!”

赵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操作不规范?那液压扳手用了多少年了?早该报废了!报告打了多少次?没人批钱换!防护手套?发的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薄得像纸!真出事能顶个屁用!可出了事,全是工人的错!扣钱的时候,他们比谁都快,比谁都狠!你瞧,领导的责任,设备的隐患,管理的漏洞,最后都变成扣工人血汗钱的理由!17万的赔偿,扣掉11万,这就是咱们的血!这就是咱们的命!”

赵叔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野的心上。那些抽象的“安全”、“责任”、“制度”,在血淋淋的实例面前,瞬间褪去了冠冕堂皇的外衣,露出了狰狞残酷的本质。他想起实习期结束,工长那副嘴脸,克扣了他半个月的工装费,说是“损耗”;押金也找各种理由扣了大半,理由是“工具轻微磨损”。当时只觉得憋屈,现在才明白,那不过是这庞大剥削机器运转时,最微不足道的一次齿轮啮合,是早已渗透到毛细血管的掠夺方式。

他之前对“体制内稳定”那点残存的幻想,此刻被彻底击得粉碎。这所谓的“稳定”,哪里是什么避风港?分明是用一层又一层的“规章”、“制度”、“集体利益”精心包装起来的糖衣。剥开这层看似甜蜜坚固的外壳,里面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是肆无忌惮的权力寻租,是对底层劳动者无声而残酷的压榨和掠夺。而他,林野,就像一只懵懂无知、刚刚破壳的幼虫,被这层厚厚的、散发着虚伪甜香的糖衣紧紧包裹着,正等待着被那些隐形的口器,一点点啃食掉青春、汗水、健康,乃至尊严和希望,最终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走吧,吃饭去。”赵叔掐灭了烟头,疲惫地叹了口气,佝偻着背,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脊梁,慢慢向食堂走去。那背影,仿佛是老周,是所有挣扎在这庞大机器底层工人的缩影。

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林野端着餐盘,里面是水煮白菜和几片肥腻的回锅肉,漂着浑浊的油星。他毫无食欲,胃里依旧像塞了块冰冷的石头。赵叔的话,屏幕上飞溅的血色,老周那根被砸碎的大拇指……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冲撞。

他麻木地夹起一片白菜,刚送到嘴边。

“叮铃铃——”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是安全科李科长的。他就在邻桌,正和几个小领导谈笑风生。李科长接起电话,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优越感:

“喂?哦,宏达厂的王总啊!你好你好!……锦旗?哎哟,太客气了!……‘安全卫士,质量保障’?哈哈,过奖了过奖了!这都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嘛!……设备没问题?那是必须的!我们采购把关严格得很!……合作愉快!下次一定!一定!”

“安全卫士,质量保障”……这八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野的耳膜。就在几小时前,这同一个李科长,还在培训会上声色俱厉地痛斥“漏检”、“不负责任”,把事故的血盆大口对准一线工人。而此刻,他正笑容满面地接受着事故元凶——宏达设备厂送来的锦旗!

林野的喉头猛地一紧,仿佛有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他的气管。那股积蓄已久的、粘稠的恶心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被强行压回翻腾的胃里。他双手捂住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但那汹涌的浪潮已将他彻底吞没。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油腻的桌面上,他甚至没力气去听那声响,踉踉跄跄地,像一艘失控的小船,朝着食堂角落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泔水桶冲去。

“哇——”一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呕吐声撕裂了空气。他的胃仿佛被掏空,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翻搅,吐出来的却只有那灼烧喉咙的酸水,以及苦得发涩的胆汁。那浑浊、粘腻的液体“噗”地溅落在泔水桶锈迹斑斑、油腻腻的边缘,瞬间与桶里早已堆成小山的、混杂着残羹冷炙和不明污物的垃圾融合在一起。廉价饭菜腐败后发酵出的酸臭,混着呕吐物的腥气,形成一股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污秽,直往鼻腔里钻,熏得人头晕目眩。

他死死扶住冰凉刺骨的桶壁,那粗糙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无法给他一丝安慰。身体因那惨烈的呕吐而剧烈地颤抖,像秋风中的落叶。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开始模糊,耳膜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翻江倒海中旋转、倾斜。

就在这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恍惚瞬间,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疯狂闪现,刺得他神经末梢都跟着疼痛:

屏幕上,血不是流淌,而是疯狂地炸裂、飞溅,如同被诅咒的、妖异的红色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出绝望的花朵。背景里,扭曲变形的钢铁残骸如同垂死巨兽的骸骨,冒着刺鼻的黑烟,每一寸肌理都刻满了狰狞的毁灭,仿佛连空气都被灼烧得扭曲。

老周那只缠满厚厚白纱布的手,早已扭曲得不成人形,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碾过。指尖残留的,似乎不仅仅是粘稠的触感,更是那地狱般的记忆本身。每一次无意识的挥动,都像是在撕开旧日的伤疤,痛楚如细密的针,隐约刺入骨髓,提醒着他永不磨灭的折磨。

李科长那张脸,永远挂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油光发亮的假笑,像劣质油画上剥落的油彩。还有他办公室里那面红得刺眼的锦旗,猩红底色如同凝固的血,上面的金字在记忆的深处反复闪烁,每一次都化作冰冷的嘲讽,刺得林野眼眶生疼。

而张明呢?他此刻正舒适地窝在豪华公寓里那张柔软得近乎奢靡的沙发上,屏幕的光晕温柔地勾勒出他全神贯注打游戏的后脑勺。那背影,松弛、惬意,与林野此刻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模样,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尖锐对峙,像一把钝刀,无声地切割着林野的自尊。

父亲视频通话的画面里,他脖子上那块膏药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块丑陋的补丁,死死地贴在那儿。它不说话,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沉默地诉说着被生活压榨尽的疲惫与无声的辛劳,仿佛能透过屏幕,闻到汗水与尘埃混合的味道。

手机屏幕依旧亮着,那条短信如同烙印般灼烧着眼帘。那个冰冷的数字“6237.50”,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每一个数字都像一颗冰碴,组合起来则成了一把无形的钝刀。它不快,却带着一种残忍的耐心,反复、缓慢地切割着他的神经,将绝望一点点磨碎。

还有赵叔。他永远记得赵叔最后抽着烟、沉默不语的样子。缭绕的烟雾模糊了轮廓,却更清晰地勾勒出他脸上被生活碾碎的、深入骨髓的绝望。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连语言都已枯竭的疲惫,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里的石像,任凭风沙侵蚀。

这一切,都浸泡在一种浓稠的、铁锈般的血色里。这不是寓言,这就是他身处的、赤裸裸的现实。而他的未来,似乎正被这血色一点点浸染、吞噬。他扶着泔水桶,呕吐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混杂着冷汗滑落,砸在肮脏的地面上。身体在颤抖,胃在痉挛,而一种比恶心更冰冷的东西,正从他心底最深处,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开来——那是绝望,是愤怒,是看清了牢笼形状后的彻骨冰寒。林野扶着泔水桶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胃部又一次痉挛,但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他抬起头,视线穿过食堂蒸腾的热气,看到李科长正红光满面地拍着宏达厂王总的肩膀,两人举着茶杯相谈甚欢,宛如多年老友。

身后,赵叔沙哑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皮,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一只布满老茧、粗糙得像砂纸般的手伸了过来,递来一张皱得能立起来的纸巾,边缘还沾着点不明油渍。

林野下意识接过,胡乱擦了擦嘴角那股子反胃的酸水。指尖触到纸巾的瞬间,他才惊觉自己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

“不……不只有视频。”林野感觉喉咙干涩得像塞了团棉花,艰难地撑直了有些发软的腰杆,声音嘶哑得变了调,“是这一切……这一切都太他妈荒谬了!”

赵叔闻言,嘴角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眼角的皱纹如同龟裂的河床,深刻地刻录着岁月的苦涩与无奈。“荒谬?”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看透世事的疲惫,“小子,这才刚开场呢。走,我带你去见识点真东西。”

他们猫着腰,避开食堂里嗡嗡作响的人群,穿过一条油腻腻、空气中漂浮着不明油星子的后厨走廊。霉味和饭菜的余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头晕。尽头是一个废弃的小仓库,门板锈迹斑斑,虚掩着。

赵叔从磨得起了毛边的裤兜里掏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在昏暗的光线下晃悠。林野的目光被钥匙串上一个挂着的小铁牌吸引了——那东西边缘磨损得厉害,几乎成了椭圆形,上面用模糊的字体刻着“先进工作者1989”。

“这是……”

“年轻时候瞎得意的玩意儿。”赵叔漫不经心地晃了晃铁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刻字,眼神飘忽,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时候啊,天真得以为只要埋头苦干,就能出人头地。”

吱呀——仓库门被推开,一股浓重的灰尘扑面而来,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疯狂地飞舞,像一群受惊的、金色的幽灵。赵叔熟门熟路地摸到墙角一个突起的开关,啪嗒一声,一盏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泡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黑暗。

灯光下,林野倒吸一口凉气,胃里那股酸水又往上涌。

整面墙,从地面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贴满了泛黄的报告、剪报和照片,按时间顺序排列,最早的一张边缘已经脆得像枯叶,能追溯到二十年前。每一份文件上,都用红笔龙飞凤舞地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这……这是……”

“我这些年攒下的‘战利品’。”赵叔的声音突然拔高,变得异常清晰,仿佛瞬间年轻了二十岁,眼里燃起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每一份都是被精心缝补过的谎言,每一张照片背后,都埋着一个喊冤的魂!”

他伸手指向最近的一份报告,那份报告的边角还带着折痕,显然被反复摩挲过:“你看这个,去年那个3·28的事故。官方报告怎么说?巡道工醉酒漏检!放屁!”赵叔猛地从旁边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到林野面前,“那天段里搞什么‘欢迎局领导检查指导工作’,硬逼着所有巡道工去陪酒!不去?好,年终考核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照片上,几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的男人,脸红得像猪肝,举着酒杯,谄媚地笑着,背后是张崭新的横幅,红底白字写着“热烈欢迎局领导检查指导工作”。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林野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另一份报告——2018年的桥梁坍塌事故。官方结论轻飘飘的四个字:“材料老化”。

“屁的老化!”赵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拍墙壁,震得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那桥才建五年!真正的祸根是施工时偷工减料!监理收了钱,比兔子还乖,睁只眼闭只眼!”他哗啦啦翻出一叠复印的收据,拍在林野面前,“看见没?水泥标号被偷偷降了两级!差价,进了谁的腰包?谁的口袋?”

林野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这些文件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精准地剖开了铁路系统那层光鲜亮丽、油光水滑的皮,露出了底下腐烂、溃烂的脓核。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了一排冰冷的铁架,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害怕了?”赵叔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混合着痛苦与快意的光芒,“这才哪儿到哪儿?知道我为什么能收集这么多吗?因为这三十年,我亲手‘料理’过太多事故现场,搬动过太多……太不成样子的‘零件’……”

他猛地抓住林野的手腕,力道大得像铁钳,几乎要捏碎骨头:“你摸过被钢轨齐根切断的腿骨吗?那温度,比冰还冷!见过被高压电烧得焦黑、连五官都辨不清的婴儿吗?收拾过散落一车厢、黏糊糊的人体组织吗?我都干过!每次事故后,领导们坐在空调房里,喝着茶,研究怎么把屎盆子扣到别人头上。而我们这些老骨头,就得去给他们擦屁股,收拾他们亲手制造的烂摊子!”

林野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几乎失去知觉,但他没挣脱。赵叔眼中的痛苦太过真实,像一锅煮沸的沥青,滚烫、粘稠,几乎要灼伤人的灵魂。

“对不起……”林野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含糊不清地挤出几个字,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为什么道歉。

赵叔突然松开了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墙上,佝偻着背,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骨架。

“不,”他喘着气,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沙哑的疲惫,“不该跟你说这些……你还年轻,这不该是你……这么早……”

“我需要知道真相。”林野打断他,声音出乎意料地坚定,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头,“我不想成为下一个被推出去背黑锅的傻子。”

赵叔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像是被什么点燃了,变成一种近似欣慰,又带着点悲凉的神色。他慢慢踱到墙角,搬开一块松动、积满灰尘的地砖,从下面取出一个用旧报纸包裹的牛皮纸笔记本。

“拿着。”他将笔记本硬塞进林野手里,那本子沉甸甸的,带着尘土和岁月的气味,“这是我三十年来的‘工作实录’。真的事故报告,假的处理结果,谁拿了多少‘辛苦费’,谁该负什么责……全在这儿。本来,我是打算带进棺材里的……”

林野接过笔记本,感觉它重若千钧。封面上用遒劲的钢笔字写着“赵志刚工作实录 1989-2019”。

“为什么给我?”

“因为我老了。”赵叔从兜里摸出半截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愈发沧桑,“而你,还年轻,还有得选……要么,跟着大流浑水摸鱼,要么……试着找条不一样的路。难走得很,但总比一直被蒙着眼强。”

林野翻开笔记本,第一页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赵志刚站在崭新的铁路旁,胸前戴着大红花,笑容灿烂得像要发光。照片下方,用同样遒劲的钢笔字写着:“志刚同志被评为安全生产标兵,特此表彰”。

“三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样。”赵叔的声音从烟雾后面传来,带着一种无尽的疲惫,又带着点怀念,“以为只要……算了,不说了。”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整个人都弯了下去。林野连忙上前扶住他,手心触到的,是一身的冷汗。

“赵叔!您没事吧?”

老人摆摆手,示意他别管,从兜里掏出一个掉了漆的棕色药瓶,倒出两片白色药片吞下。好半晌,呼吸才渐渐平复。

“老毛病……当年处理那个化学品泄漏事故,没给配防护装备……”他苦笑一声,脸上皱纹更深了,“现在肺里像塞了一团烧红的钢丝球,每天半夜都能咳出血来。工伤?哈,报告上写的是‘个人健康问题’。”

林野紧紧握着手中的笔记本,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而炽热的愤怒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让他自己也跟着战栗起来。

“我能做什么?”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赵叔凝视着他,那目光锐利如刀:“先活下去。记住,在这个系统里,真相是最危险的武器……也是最容易走火的枪。”

仓库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喊赵叔的名字。赵叔脸色一变,迅速踩灭烟头,用眼神示意林野藏好笔记本。

门被推开了,是后勤科那个笑嘻嘻的小王。

“哟,赵师傅在这儿歇着呢!李科长找您呢,说有个3·28事故的确认书,还得您补个字……”

赵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一张被漂洗过的纸。他飞快地看了林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麻,里面有绝望,有决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林野心头猛地一紧。

“知道了,这就去。”赵叔的声音恢复了那种麻木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刻意压制的、虚假的欢快。他佝偻着背,向门口走去。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他突然回头,最后看了林野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林野读懂了那个口型,只有一个字,轻得像叹息:

“小心。”

仓库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林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到一阵虚脱。他颤抖着手翻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发现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

“安全不是口号,是生命。责任不是推卸,是担当。如果有一天我‘意外身亡’,请记住——绝非意外。”

落款日期,是上周。

林野猛地合上笔记本,将它紧紧贴在胸口,像抱着一个滚烫的火种。窗外的阳光透过污浊的玻璃,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如同牢笼般的阴影。他突然明白,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向左,是充满腐臭却安稳舒适的浑水;向右,是布满荆棘、充满未知却或许能通往光明的真相之路。

而此刻,食堂里,李科长那标志性的、油腻腻的笑声穿透墙壁传来,伴随着低低的讨价还价:“王总太客气了!咱们谁跟谁啊……下次设备招标,还得请您多多‘支持’……”

林野咬紧牙关,将笔记本小心翼翼地藏进工作服的内袋。那里,紧贴着他的心脏,像一颗被按下了启动键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也可能……永远沉默。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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