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身后的后生们拎着竹筐,筐沿上的红布被晚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油光水滑的老母鸡。许大茂盯着那鸡爪子上绑着的红绳,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他娘上个月念叨着想吃鸡汤,可供销社的冻鸡要票不说,价格也贵得吓人。
“这是高师傅的徒弟吧?”山羊胡的李村长眯着眼打量他,袖章在暮色里晃出一片深蓝,“大茂同志看着就是机灵人。”
“村长们好,我叫许大茂,跟师傅学手艺呢!”他弓着腰应承,手指却忍不住在竹筐边缘蹭了蹭。鸡蛋隔着草垫传来温乎乎的触感,估摸着足有二十多枚,够他偷偷攒起来换两包好烟了。
高大平拍了拍他的肩膀:“愣着干啥?把东西绑到车后座上,别磕着了。”老师傅语气平淡,仿佛收这些东西是天经地义。许大茂咽了口唾沫,瞧见老村长递过来的五花肉上还挂着血丝,少说有十斤重,肥肉层叠得像上好的白玉。这要是炼成猪油,够全院老小香半个月了!
“高师傅,今儿放啥片子?”戴袖章的王村长凑过来,烟袋锅子在鞋底磕得“哒哒”响,“昨儿就有隔壁村的婆娘抱着娃来问,说要是《白毛女》就带两斤核桃来换前排座。”
“《智取威虎山》,”高大平掏出烟盒甩给众人,“剿匪的片子,应景。”他指尖夹着烟,目光扫过许大茂笨手笨脚捆扎东西的样子,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徒弟虽滑头,但见了真金白银就挪不动步,倒是好拿捏。
许大茂捆好竹筐,手指被麻绳勒得发红,心里却乐开了花。他爹总说放映员是“铁饭碗里的金疙瘩”,今儿才算见着真章——光这一趟,就顶他在轧钢厂半个月的工资了。等回去得跟娄晓娥好好显摆显摆,让她知道跟着自己错不了。
……
午后的日头晒得场院地皮发烫。许大茂跟着几个后生扛银幕架子,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却连喊累的功夫都没有。老村长端来一碗凉茶水,碗沿豁了口,水里泡着几片野山楂:“大茂同志,歇会儿!等下让你师娘给你煮俩鸡蛋补补。”
他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下去,酸甜味直窜嗓子眼。抬眼看见高大平正跟村会计在屋里算什么,桌上摆着一摞粮票和几张大团结,心里顿时明白——师傅这哪是放电影,分明是来“收租子”的。
“大茂,把这捆电线拉到旗杆那边!”高大平探出头喊了一嗓子,手里捏着根铅笔头在账本上划拉。许大茂应了声,扛起电线卷往前走,路过厨房时闻见一股肉香——是兔肉炖萝卜,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勾得他肚子直叫。
搭银幕的当口,陆续有邻村的人赶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塞给他两把炒花生:“小伙儿,给俺们娘俩留个前排呗?孩子他爹在朝鲜战场上,就爱看这打仗的片子。”许大茂掂了掂花生的分量,爽快地指了指银幕左下脚:“放心,给您留俩座!”
又有个老汉递来半块糠窝头,里面夹着点咸菜:“俺孙子矮,能不能让他站在前面?”许大茂看着那干巴巴的窝头,本想拒绝,却见老汉袖口磨得透亮,补丁摞补丁,最终还是点了头。他忽然觉得,师傅这差事不光能捞好处,还挺受人待见。
……
暮色像墨汁般晕开时,场院已经挤满了人。竹凳、马扎、甚至石头块都被占满了,孩子们骑在大人脖子上,手里挥舞着用玉米秸秆做的长枪。许大茂调试放映机时,灯泡“滋啦”一声亮起,白色的光束扫过人群,引来一片低低的惊呼。
“都安静!安静!”老村长举着铁皮喇叭喊,门牙漏风的声音在喇叭里嗡嗡作响,“高师傅说了,今儿放《智取威虎山》,剿匪的!都把孩子看好了,别乱跑!”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过。许大茂蹲在机器旁装胶片,手指被片夹硌得生疼,心里却美滋滋的——等会儿片子一放,他就是全场最受瞩目的人。
高大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准备好了?别紧张,出了错看我怎么收拾你。”老师傅嘴上严厉,眼里却带着几分纵容。许大茂深吸一口气,刚要点头,就听见老村长的喇叭声突然变了调:
“滋啦——有……有土匪!”
喇叭里的电流声刺得人耳膜发疼,老村长举着喇叭的手在发抖,指节泛白。全场瞬间安静下来,连风都好像停了。许大茂顺着老村长的目光望去,只见村口的土路上扬起一阵烟尘,几匹高头大马驮着黑衣壮汉冲了过来,马鞍上晃荡着明晃晃的刀鞘。
“真的是土匪!”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顿时炸开了锅。竹凳被撞翻的声音、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叫骂声混作一团。许大茂看见一个抱孩子的妇人被挤倒在地,孩子的布鞋掉在地上,沾满了泥。
“都别动!”高大平一把将他按在放映机后面,自己则飞快地拔掉电源。土匪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夹杂着粗野的叫骂:“都给老子站住!把粮食交出来!”
许大茂趴在地上,鼻子贴着地皮,闻到一股马粪和尘土的味道。他看见前排的几个后生抄起扁担往前冲,却被土匪抬手就是一枪托砸倒在地。子弹“嗖”地一声从头顶飞过,打在银幕架子上,木屑飞溅。
“师傅!”他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抓住高大平的裤腿不放。老师傅脸色铁青,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塞进他手里:“拿着!往西边玉米地跑,别回头!”
许大茂低头一看,油纸包里鼓鼓囊囊的,像是钱和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高大平猛地一推:“快跑!”
他连滚带爬地往玉米地钻,身后传来女人的尖叫和东西被砸烂的声音。玉米叶子刮在脸上生疼,他不敢回头,只听见马蹄声在身后紧追不舍。忽然间,一声枪响划破夜空,紧接着是高大平的怒吼:“狗日的!抢东西还敢伤人!”
许大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拼命往玉米地深处钻。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摔进泥坑里,怀里的油纸包也掉了出去。他顾不上疼,手忙脚乱地去摸,却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和粗重的喘息。
“小兔崽子,还想跑?”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许大茂猛地抬头,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勒住马缰,枪口正对着他的脑袋。
他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大爷!大爷饶命!我就是个放电影的学徒,身上啥都没有!”
壮汉呸地吐了口唾沫,枪管在他脸上蹭了蹭:“放电影的?那正好,把放映机给老子扛走!老子们山寨里缺个玩意儿解闷!”
许大茂心里叫苦不迭,早知道就不跟师傅出来了。这放映机几十斤重,扛着跑山路不是要他的命吗?可看着壮汉手里的枪,他哪敢说半个不字,只能哆嗦着爬起来:“好……好嘞,大爷您带路。”
壮汉咧嘴一笑,露出黄黑的牙齿:“算你小子识相。走!”
许大茂跟着壮汉往回走,心里七上八下。路过场院时,只见银幕被扯烂了,竹筐里的母鸡和鸡蛋散了一地,五花肉也不知被谁踩进了泥里。老村长躺在墙角,额头流着血,几个土匪正围着高大平搜身。
“师傅!”他忍不住喊了一声。高大平抬起头,看见他被土匪押着,眼神复杂地闪了一下,随即又低下了头。许大茂心里一酸,知道师傅是让他别管闲事。
“看什么看?赶紧扛机器!”壮汉踹了他一脚。许大茂咬着牙,蹲下去搬放映机。铁壳子冰凉刺骨,压得他肩膀生疼。他想起刚才还在琢磨怎么跟娄晓娥显摆,现在却成了土匪的苦力,真是讽刺。
土匪们抢了粮食和牲口,押着许大茂和几个被抓的后生往山里走。许大茂扛着放映机,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往下淌。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高大平怎么样了,只觉得这趟下乡放电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夜色越来越深,山里传来狼嚎声。许大茂看着前面土匪们模糊的背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得找机会跑!就算被狼吃了,也比给土匪当苦力强。他悄悄攥紧了拳头,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着逃跑的机会。这放电影的“美差”,他算是彻底领教了——不光有好处,还有要命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