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风裹着槐花的甜腥,刮过四合院青瓦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何雨柱攥着铁皮饭盒,盒底还凝着层没擦净的玉米粥糊,在路灯下泛着青白的光。他回头望了眼自家门窗,木格窗缝里漏出一星煤油灯的昏黄——小雨水最怕黑,临睡前非要把灯芯挑得老高,光晕在窗纸上投出歪歪扭扭的影子,像只蜷着身子的小猫。
“哥,你别走太久。”雨水临睡前攥着他的袖口,麻花辫蹭过他手背,“昨天后巷的王大爷说,夜里有戴红袖章的查户口……”
“放心,哥就去师傅家说两句话。”何雨柱摸出铁锁晃了晃,锁身磨得发亮,是父亲留下的老物件,“门从外头锁死,窗台上搁着你最爱吃的杂面窝头,醒了饿不着。”他没说的是,临走前把切菜刀压在枕头底下——这年头胡同里不太平,钢厂保卫科前天刚抓了个偷自行车的流窜犯,听说是南边来的,袖口还沾着半块没撕干净的敌特传单。
出了四合院,路灯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影。何雨柱特意绕开正街,走胡同里的近道,鞋底碾过碎砖时发出“咔嚓”声。路过国营副食店时,橱窗里的玻璃罐映出他的影子:蓝布衫洗得发白,领口磨出毛边,裤脚还沾着今早炸油饼时溅的油点子——好在夜色深,没人看得见。
杨佩元的小院藏在胡同尽头,青砖墙根长着半人高的野薄荷,何雨柱刚踩过墙根,后颈的汗毛忽然竖起来——不是错觉,墙里头有股子若有若无的劲气,像根细针抵在背心穴位上。他停下脚步,压低声音道:“师父,是我,柱子。”
院门“吱呀”开了条缝,没点灯,里头黑黢黢的。何雨柱猫着腰钻进去,鞋底碾到地上的煤渣,发出细碎的响。正屋的门帘动了动,杨佩元的声音从里头飘出来,带着久病的沙哑:“关上门,坐。”
屋里点着盏小马灯,灯芯调得极低,光晕里能看见杨佩元倚在藤椅上,盖着条灰布毯子,膝头放着本翻烂的《太极拳谱》。老人头发全白了,却梳得整整齐齐,下巴上的山羊胡修得干净——哪怕卧病在床,也透着股子宗师的讲究。
“今儿个学丰药馆的谢姑娘来找我。”何雨柱没绕弯,从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药方,边角还留着谢颖琪辫梢野茉莉的淡香,“她说最近有人盯着抓补气血方子的人,山东口音,穿蓝布衫,戴解放帽……跟年前铁骨武馆那事儿,怕是一伙的。”
杨佩元指尖敲了敲《太极拳谱》的封面,牛皮纸封面上“太元武馆”四个毛笔字褪了色,边角卷着毛:“柱子,你记不记得,去年冬天你给我抓药,在药馆撞见的那个穿灰布衫的男人?”
何雨柱猛地抬头,脑海里闪过那个靠在电线杆子上抽“黄金叶”的男人,眼神像锥子似的,盯着他手里的药包笑。那会儿他没多想,只当是普通武者,现在想来,那男人袖口露出的半截青色文身,跟太元武馆的门徽一模一样。
“是老三的人。”杨佩元忽然咳嗽起来,手背上的青筋暴起,“老二掌着铁骨武馆,老三管着西城药行,表面上各做各的,背地里早跟南边的特务勾搭上了。他们知道我气血衰败,撑不了多久,就断了所有补气血药材的路子——只要我一咽气,太元武馆的招牌,就该姓‘敌’了。”
屋里静得能听见小马灯“滋滋”的油耗声。何雨柱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杨佩元的场景:那年他刚进钢厂食堂,在胡同口撞见个老人被小混混围殴,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窝窝头。他抄起扁担赶跑混混,老人擦着嘴角的血笑:“小子,筋骨不错,跟我学拳不?”后来才知道,这老人是太元武馆的末代宗师,年轻时在上海打跑过日本浪人,却在文革里被徒弟背叛,落得个无家可归。
“师父,咱不能这么耗着。”何雨柱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您说过,太元拳讲究‘以柔克刚’,可现在他们断了药材,就是想把咱往绝路上逼!”
杨佩元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柱子,你以为为师不知道?可你看看外头——”他抬手指了指窗外,远处传来红袖章巡逻队的脚步声,口号声混着梆子响,“现在是‘破四旧’的时候,武馆全封了,药材归国营,咱们这些‘旧武人’,连口喘气的地儿都难找。”
何雨柱忽然想起谢颖琪腕子上的帆布手表,想起学丰药馆柜台上摆着的“为人民服务”标语牌——谢学丰敢冒风险给他通风报信,怕是也存着份对“旧规矩”的念想。他忽然从裤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裹着晒干的黄芪片,是今儿个在食堂后厨偷偷晒的:“师父,这是我托郊区的菜农弄的,虽说量少,可熬粥喝总能吊口气……”
“胡闹!”杨佩元猛地拍了下藤椅扶手,黄芪片撒了一地,“你知道现在私藏药材啥罪名?投机倒把罪,要蹲大狱的!”老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毯子滑到脚边,露出瘦骨嶙峋的小腿——哪还有半分当年“铁掌杨”的威风,分明就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何雨柱蹲下身捡黄芪片,指尖触到老人冰凉的脚踝,心里猛地一酸。他想起上个月给师傅换药时,看见老人后背上有道陈年刀疤,从肩胛骨斜划到腰窝,像条蜷着的蛇——那是民国三十年,杨佩元为保护武馆账本,被日本浪人砍的。如今账本早烧了,武馆早散了,可当年的徒弟,却比日本人还狠。
“师父,我想过了。”何雨柱忽然挺直腰板,小马灯的光映着他眼底的光,“您说过,太元拳的根儿,不在武馆,在人心里。只要我还活着,这一脉就断不了。可现在得先解决眼前的麻烦——他们盯着补气血的药材,咱们就换个路子,从‘气’上做文章。”
杨佩元抬起眼皮,眼里闪过抹亮色:“哦?怎么个做法?”
“您教过我‘龟息功’,虽说只是入门,可养气还行。”何雨柱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经络,“我最近在钢厂锅炉房练拳,那地儿热气重,正好借‘外气’养‘内气’。只要气足了,血就跟着旺,就算少吃两副药,也能撑些日子。”
老人沉默半晌,忽然伸手按在何雨柱腕脉上,指尖枯瘦却有力。何雨柱能感觉到那股子熟悉的内劲钻进血管,像条温暖的小蛇,在四肢百骸游走——这是杨佩元独有的“查脉术”,当年他收徒时,就是这么搭着脉,说“这孩子气血旺,是块练内家拳的料”。
“柱子,你记住。”杨佩元松开手,指尖在藤椅扶手上敲了三下,跟谢学丰敲他掌心的暗号一模一样,“外头闹得再凶,咱们武人有三不碰:不碰敌特,不碰卖国贼,不碰老百姓。你那几个师兄既然跟特务勾搭上了,就是断了武人的脊梁骨——可咱们不能断,断了,这世道就真没盼头了。”
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何雨柱把黄芪片重新包好,塞进杨佩元枕头底下,顺便把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老人冰凉的脚腕:“师父,您歇着,明儿我给您送热乎的小米粥来,里头加了山药,补气血的。”
杨佩元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老茧蹭过他虎口的伤疤——那是去年炸油饼时烫的,老人当时说“武者受伤是常事,可疤要长在明处,别藏着”:“柱子,最近别来太勤,胡同口的联防队换了新人,眼生。还有……”他指了指何雨柱胸口,“把那野茉莉扔了,姑娘家的香粉味儿,招眼。”
何雨柱摸了摸领口,这才想起谢颖琪辫梢的野茉莉蹭在了布衫上,淡香若有若无。他忽然想起那姑娘跑出院门时,辫梢的碎发在夜风里晃,像只想要展翅的蝴蝶——到底是年轻,连传个消息都带着股子毛躁的热乎劲儿。
出了小院,何雨柱特意绕到后巷,从墙根摸出块预先藏好的青砖,在老槐树下敲了三下——这是他跟杨佩元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平安离开”。青砖碰撞的声音惊起只夜猫子,“喵”地叫了声,蹿上房顶,瓦片发出“咔嚓”响。
路过四合院时,看见三大爷家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出阎埠贵的影子,正趴在桌上拨拉算盘——怕是又在算哪家的水电费。何雨柱忽然想起谢颖琪说的“山东口音、蓝布衫”,脚步顿了顿,随即又加快了步子——这世道,连亲徒弟都能背叛,何况是胡同里的邻居?
掏出铁锁开门时,听见屋里传来雨水的梦呓,含糊不清地喊着“哥”。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煤油灯还亮着,灯芯结了个大灯花,把雨水的脸照得暖黄。小丫头抱着枕头缩成团,辫梢散了,头发乱蓬蓬的,像个小刺猬。
何雨柱伸手拨了拨灯芯,灯花“啪”地爆开来,映着墙上贴的毛主席像——那是去年过年时,街道办发的,雨水非要贴在床头,说“毛主席看着,就不怕黑了”。他忽然想起杨佩元说的“三不碰”,想起谢学丰塞给他的薄荷叶,想起谢颖琪腕子上的帆布手表——这世道虽乱,可总有些东西,像灯芯似的,明明灭灭间,总留着点暖。
脱了鞋躺到床上,何雨柱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听着雨水均匀的呼吸声,忽然觉得后颈的汗毛又竖起来了。他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药方,借着煤油灯的光又看了眼——父亲的毛笔字在纸上跳,“黄芪”旁边的红笔批注格外醒目:“气虚者宜,然乱世中,慎用。”
夜风裹着槐花吹进窗,落在药方上,盖住了“慎用”两个字。何雨柱忽然笑了,把药方折成个小方块,塞进贴身的布兜里——乱世中,有些事不是“慎用”就能躲过的,就像太元拳的“刚柔并济”,该柔时柔,该刚时,就得攥紧拳头,把那些断了脊梁骨的东西,统统砸烂。
这一晚,四合院的人各做各的梦,有人在算水电费,有人在盼天亮,有人在担心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只有何雨柱知道,一场大风雨怕是要来了,可他不怕——手里攥着太元拳的根,心里装着该护的人,就算前头是刀山火海,也得咬着牙闯过去。
毕竟,有些东西,比命还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