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冬,雪粒初停,天色放晴。我造访先生的山间书斋,见屋檐下冰棱如玉柱垂落,庭院中老梅一株,铁黑枝干横斜伸展,几点红花如血般绽于枝头。先生正展开《楞伽经》的残卷,指着经中“一切众生,皆由妄想颠倒执着而不证得”一句,忽然回头对我说:“昨日听闻街坊有老翁执着于将石头当作宝玉,拿到市集售卖而遭人嗤笑,世人都说他愚笨,然而天下的痴人,难道只有执着于把石头当宝玉的吗?”我想起往年见过的儒者拘泥古训不知变通、释者执着于表象而荒废义理之事,便整衣问道:“先生曾说‘痴如同黑夜的漆墨,遮蔽了本心’,请问‘痴’究竟是什么?它与贪婪、嗔恨有何不同?”
先生合起经卷放在炉边,见炭火烧得通红,火星簌簌掉落,便说:“你看这炭,未燃烧时黑如墨,燃烧时则放出光明,痴就像人心,本自具足光明,却被无明覆盖,于是成了昏暗的状态。贪婪与嗔恨起于‘有所求’,而痴则起于‘无所知’。《大乘起信论》说‘无明是一切烦恼的根本’,贪婪如同飞蛾追逐灯火,嗔恨如同犬狗吠叫影子,而痴则如同盲人在黑夜中行走,不知道灯火与影子是什么。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不知是庄周梦见化为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化为庄周,这并非真的痴,而是比喻世人迷惑于‘我相’‘法相’,如同醉汉把途中的树认作家人,实在都是‘知见不正’的过错。”
我说:“先生说痴是无明的根本,但世人多把‘痴’看作愚钝,如同井底之蛙不知沧海之大,夏生之虫不可与之谈论冰雪,确实如此。又听说有智慧的人也会痴,比如王安石执着于‘新法’而拒绝进谏,苏轼笑他是‘拗相公’,这并非愚钝,为何也称为痴?”
先生拨动炉中的炭火,见火舌腾跃,便说:“痴有两种:一是‘愚痴’,如同盲人看不见日月;二是‘智痴’,如同明眼人自己遮蔽双眼。《金刚经》说‘如果菩萨心中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就不是真正的菩萨’,王安石的痴,在于‘法执’,把自己推行的新法当作唯一的正道,如同医生执着于单一药方来治疗万种疾病。从前孔子向老子问礼,老子说‘去掉你的骄气与多欲,姿态神色与过度的志向,这些都于你自身无益’,这是在告诫‘智痴’。大抵痴的相状有三种:一是‘执实’,把虚幻当作真实,如同把绳子认作蛇;二是‘执一’,把偏颇当作全部,如同盲人摸象;三是‘执常’,把变化当作恒常,如同刻舟求剑。这三种痴,如同三层黑色帷幕,覆盖在心镜之上,使万物的影像失真。”
我说:“先生以心镜比喻痴,极为精妙。但弟子曾见世人中痴于情爱的,如尾生抱柱守信;痴于学问的,如陈蕃‘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痴于艺术的,如米芾拜石成癖,这类人有的被传为美谈,他们的痴也应当止息吗?”
先生取来梅枝放在案头,见花苞凝着霜雪,便说:“你能分辨‘痴的表象’与‘痴的本质’,可以和你谈论大道了。尾生的痴,在于‘执着守信’而不明变通;陈蕃的痴,在于‘执着远大’而忽视细微;米芾的痴,在于‘执着外物’而沉溺癖好。从前嵇康在大树下锻铁,钟会前往拜访,嵇康不以礼相待,问他‘听到什么而来?见到什么而去?’钟会说‘听到所听闻的而来,见到所看见的而去’,这并非痴,而是‘不随外境流转’。痴的本质在于‘迷惑’,迷惑则心被外物役使,如同船无舵手,随波漂荡;不迷惑则虽然表象似痴,内心却不痴,如同优秀的工匠运用斧头,虽然满眼是斤凿劳作,心神却澄澈明了。《维摩诘经》说‘贪嗔痴即是菩提’,并非说放纵痴念,而是知道痴的本性本自空幻,如同金矿含砂,除去砂粒即是真金。”
我惊觉道:“先生说痴的本性本自空幻,如同金矿含砂,然而世人迷惑于痴的表象,如同飞蛾在茧中,自我束缚困窘,请问止息痴念的方法,应当从何处入手?”
先生指着窗外渐渐融化的冰棱,见水滴落在石钵中发出清响,便说:“止息痴念如同融化冰棱,并非用火逼迫,而是等待春阳到来。其关键有三:一是‘破执’,二是‘明理’,三是‘见性’。破执如同解结,先要知道结系在何处。从前沩山灵佑问弟子‘百丈先师说什么法来开示众人’,弟子说‘说即心是佛’,灵佑说‘这不过是哄小孩不哭的话’,后来弟子说‘非心非佛’,灵佑说‘这是止渴却饮毒酒’,最终说‘平常心是道’,这是层层破除执着。明理如同点燃灯火,灯光明亮则室内没有阴暗角落。程颐看见牧童骑在牛背上读《周易》,说‘贤德啊,连牛也在受持经典’,这并非戏言,而是知道‘道在日常生活中’,痴人却偏偏认为道需要远求,如同缘木求鱼。”
稍停,先生取来案头的古镜擦拭,镜光莹然发亮:“见性如同磨镜,镜光明亮则万物到来都能清晰映照。六祖慧能听闻‘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便开悟,因为知道‘住’即是痴的根源,‘无住’则痴念灭尽。你看这面镜子,尘埃厚重则照物不清,痴念厚重则心神不明。《楞严经》说‘如同有人用手指指向月亮给人看,那人应当顺着手指去看月亮,如果反而盯着手指,以为手指就是月亮本体,这人岂止是丢失了月亮,连手指也丢失了’,痴人就是把手指当作月亮的人,不领悟‘手指’是标示月亮的工具,‘月亮’是自心的光明。”
我说:“‘破执’‘明理’的方法,弟子听闻了,然而‘见性’一事,如同在太虚中捕捉风,应当如何着力?又世人痴于‘长生’‘永固’,如秦始皇求仙问道,隋炀帝修筑宫苑,这种痴念最为坚固,如何破除?”
先生引我到窗前,指着梅枝上的残雪说:“你看这雪,落在花上则洁白,落在土中则湿润,何曾有‘永恒存在’的雪?秦始皇的痴,在于‘执着有’;隋炀帝的痴,在于‘执着成’。见性的关键,在于观照‘无常’。从前达摩面壁九年,观照‘心外无物’;傅大士倚着松树,忽然领悟‘山河大地,全都显露着法王的身相’。观照无常如同剥笋,层层剥去,自然得见笋心。你若看见富贵如同朝露,功名如同飘蓬,恩爱如同梦幻,还有什么可执着的?《圆觉经》说‘一切众生从无始以来,因妄想而执着实有,不能证得常住真心、性净明体,误用各种妄想,这些妄想不真实,所以才有轮回’,轮回即是痴的果报。”
先生又指着庭院中的老梅说:“这梅树已有百年,花开花落,枝干常年存在,然而枝干也并非永恒,春雨来时则润泽,秋霜降时则枯槁。世人痴于‘自我’,如同认定梅花的落瓣是永恒;智者知道‘自我’如同梅花的影子,随外物显现形态,本无实体。从前张载说‘活着时,我顺应世事;死亡时,我安宁归息’,这并非消极,而是知道‘痴’在于‘强行挽留’,‘悟’在于‘顺应变化’。”
我说:“先生说‘顺应变化’,请问与‘放任自流’有何不同?又如果遇到痴人说梦,如同井蛙谈论大海,应当如何应对?”
先生取来炉中的炭烬给我看:“这炭燃烧时是火,熄灭时是灰,如果说‘火灭了就什么都没有’,是痴;如果说‘火本来就自有永有’,也是痴。顺应变化并非放任自流,如同园丁修剪枝条,顺应植物的天性而除去芜杂。对痴人说梦,应当学习庞蕴居士‘神通与妙用,就在于运水与搬柴’,以日常生活示现大道,如同用梅枝吸引蝴蝶,不必等待言说。从前赵州问南泉‘什么是道’,南泉说‘平常心就是道’,赵州问‘可以趋向追求吗’,南泉说‘一旦思考拟议就偏离了’,这并非拒绝他人,而是破除对方‘痴求玄妙’的心。”
庭院中暮色渐渐四合,先生点燃蜡烛,焚烧梅蕊,青烟袅袅升腾。先生在纸上书写“痴”字,拆解道:“‘痴’字从‘疒’从‘知’,意为‘知见生了病’,并非真的无知,而是‘知见不正确’。”又书写“智”字说:“‘智’字从‘知’从‘日’,意为‘知见如同日光’,能照亮万物而不滞留。”《心经》说“没有无明,也没有无明的灭尽”,大概是说‘痴’本无实体,如同梦中生病,醒来则病愈。从前憨山大师住在曹溪,有僧人问‘什么是佛’,大师说‘等你一口吸尽西江水,就向你说’,这既非回答又非不回答,乃是击碎对方‘痴求答案’的执着。”
我再次拜谢说:“先生以冰棱比喻痴结,以镜光比喻心明,使弟子知道痴并非实有,乃是无明所幻化,止息痴念如同融冰见水,磨镜显光。从今往后,当效仿老梅历经风雪,虽然枝柯盘曲,花心却朝向春天,不让痴云遮蔽这本自光明的心地。”
先生点头,取过残卷再次诵读:“‘这时大慧菩萨摩诃萨,承蒙佛的威神之力,又对佛说:世尊,如世尊所说,由种种习气、种种取相,妄想得以生起。世尊,究竟是什么习气、什么取相,使妄想生起?’”此时雪粒再次飘落,打在窗棂上如同碎玉,与经声相和,恍惚听闻万壑松风,从天外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