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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渐密时,顾承砚把油纸包推给青鸟。

少年低头咬了口桂花糕,甜糯的米香混着雨水的清冽,突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顾承砚的场景——那时他还在法租界当巡捕房的线人,替顾家追讨被日商截胡的生丝,撞见这位少东家蹲在染坊缸边,和老匠头争靛蓝浓度该加七勺还是八勺。

顾先生,青鸟舔了舔唇角的糖渣,那年您在码头痛骂我偷账本,说商道不是算算盘珠子,是算人心,现在我算懂了。他指了指远处亮起灯火的村庄,那些阿婆纳鞋底时哼的调子,比咱们藏在木箱里的账本管用多啦。

顾承砚没接话,目光落在苏若雪怀里的《谣踪》上。

布包被雨水洇湿了边角,却裹得更紧——像母亲包着要传给女儿的银锁。

他想起今早路过学堂时,看见先生在黑板上写字,底下有个小娃举手:先生,谣是不是大家一起说的话

顾先生!芦苇荡方向传来压低的呼喊。

三人转头,见两个戴斗笠的船家模样的人趟着水过来,其中一个掀开斗笠,露出染坊学徒阿福青肿的脸:赵伯舟被清源队带走了!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们在染坊搜出半本《茧火谣》,说赵伯舟是。

苏若雪的手攥紧了《谣踪》,指节发白。

顾承砚却笑了,笑得雨水顺着眉骨往下淌:阿福,你跑回来做什么?

我...我想求您救赵伯舟!阿福膝盖一弯要跪,被青鸟一把拽住。

顾承砚蹲下身,替他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衣领,你且去看看,赵伯舟被带走时,染坊里的学徒在做什么?

阿福愣住。

他想起方才被押着出染坊时,二十几个学徒挤在门口,有人偷偷往赵伯舟怀里塞了团蓝布——那是染坊新染的月白绸子,还带着晒过太阳的暖香;有人把藏在袖中的口诀纸揉成碎末,撒在赵伯舟脚边,像下了场细雪。

他们在背《浸蓝诀》。阿福突然轻声道,我听见了,一声接一声,比染缸里的捣杵声还齐整。

顾承砚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进领口:赵伯舟要是听见,该高兴了。他转向苏若雪,把《谣踪》里赵伯舟的那页抄三份,明早让学堂的孩子们当早课念。

苏若雪点头,指尖抚过封皮上的二字——那是她用簪子刻的,此刻被雨水泡得有些软,像要渗进皮肤里。

远处传来更急的脚步声,是茶馆的说书人老周,蓑衣上还沾着浆糊——他刚贴完新写的评书告示,标题是《蚕神救伯》。

顾先生,老周抹了把脸上的雨,我那孙子今早在巷口教街坊小孩跳格子,被清源队扇了两巴掌。他从怀里摸出块青布,展开是团皱巴巴的蓝绸,可您瞧,我孙子把《浸蓝诀》绣在兜肚上了,贴肉藏着。

顾承砚接过蓝绸,指腹触到细密的针脚——那是孩子歪歪扭扭的绣工,七浸蓝三个字的墨痕已经晕开,却比任何雕版印的都深。

雨下得更大了,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

苏若雪解开外衣,把《谣踪》塞进最里层的衣襟,体温隔着布包暖着那些墨迹。

她望着顾承砚被雨水浸透的后背,突然想起三年前他在祠堂烧旧谱时说的话:真正的传承,是要把魂儿种进人心里。

此刻,那些魂儿正在冒雨生长——在染坊学徒的口诀里,在孩童兜肚的针脚里,在茶馆告示的墨香里,在每一个被雨水打湿却不肯低头的人眼里。

去码头。顾承砚转身,声音被雨声放大,把技工名单分给各坊的掌事,就说各自为战,保人不保机

青鸟应了声,抹了把脸上的雨,往芦苇荡方向跑去。

老周攥着蓝绸跟上去,蓑衣下摆滴着水,像条游动的鱼。

苏若雪追上顾承砚,并肩趟着水往镇里走。

雨水漫过他们的鞋尖,漫过青石板的缝隙,漫过所有刻着织机纹样的糖画模子,漫过墙根下还留着跳格痕迹的泥地。

若雪,顾承砚突然开口,你说等打完仗,咱们在苏州河边开个织锦馆好不好?他望着雨幕里影影绰绰的屋檐,要大的,能容得下染缸、织机,还有孩子们的跳格图。

苏若雪笑了,雨水顺着她的睫毛往下落,落进嘴角的酒窝里:她摸了摸怀里的《谣踪》,到时候把这些童谣刻在馆墙上,让来参观的人一抬头,就能看见咱们的魂儿。

雨还在下,却有细碎的光穿透云层,落在顾承砚肩头。

他望着前方——镇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小娃正顶着荷叶跳格子,童音混着雨声飘过来:千缕丝,万缕线,织个大网护家园——

那声音比雷声还响。雨是后半夜落下来的。

顾承砚在客栈阁楼听见第一声炸雷时,正借着月光整理最后一批技工名单。

青石板上的水洼映着窗纸,把顾氏织坊四个字泡得模糊,倒像染缸里没捞净的蓝布。

阿砚。苏若雪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水汽的凉,赵伯舟家的小孙子在敲门,说染坊的靛蓝缸漏了。

他推门出去,正撞进一片混着青草味的雨幕里。

巷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光脚的小娃,裤脚卷到膝盖,手里举着盏油纸灯,灯芯在雨里忽明忽暗。

阿爷说,小娃吸了吸鼻涕,漏的不是缸,是墙根的暗渠——日本人要炸染坊,用炸药埋在水渠里!

顾承砚蹲下身,替他理了理被雨打湿的额发。

小娃颈间挂着个布包,露出半截蓝布,是赵伯舟教学徒时系的靛染围裙。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见两个黑衫叔叔在茶棚说的。小娃仰起脸,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淌,他们说等雨停就动手,可我阿奶在染坊晒蓝布,阿爷说蓝布晒七日才出好颜色,不能断——

好,阿砚叔知道了。顾承砚把小娃抱起来,转身对跟上来的青鸟道,去码头调二十个搬运工,带铁锹来染坊。

青鸟应了一声,转身时被雨帘裹住,只余青布衫角一闪。

苏若雪递来斗笠,竹篾上的雨珠顺着帽檐淌成线,落在顾承砚肩头:我去喊学堂的先生,让孩子们去河埠头捡碎石——暗渠堵上需要填石。

若雪。顾承砚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雨丝传来,你记得那年在染坊,赵伯舟说靛蓝要浸透,人心要捂热

苏若雪笑了,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现在人心早捂得发烫了。

染坊的青砖墙在雨里泛着冷光,顾承砚带着小娃绕到后墙,手电光扫过潮湿的墙根,果然见青砖缝里塞着半块油布——掀开时,炸药的硫磺味混着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阿爷说,小娃指着墙脚的苔藓,暗渠口在老银杏树下,去年我偷摘白果,掉进去过。

顾承砚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老银杏的树根拱起一片土,露出个半人高的洞。

雨越下越大,他摸出怀表看了眼,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足够。

当搬运工们扛着铁锹冲进染坊时,顾承砚正踩着泥坑,把炸药包一个个往外掏。

赵伯舟从染房里跑出来,靛蓝围裙上沾着染料,见他浑身湿透,急得直跺脚:顾小爷这是做什么!

您金贵身子——

赵伯,顾承砚把最后一个炸药包扔给青鸟,您教我的浸蓝要耐心,我可没忘。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现在要浸的不是蓝草,是人心——得让日本人知道,他们炸得掉染缸,炸不掉我们浸了上百年的靛蓝魂。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苏若雪带着人来了。

学堂的先生举着油伞,孩子们提着竹篮,里面装着从河埠头捡来的碎石;卖菜的阿伯挑着两筐生石灰,说堵暗渠得用这个;连茶棚的老艺人都来了,灰布长褂外罩着草席,怀里还抱着三弦。

顾先生!老艺人把三弦往石桌上一放,我给大伙鼓鼓劲!他拨动琴弦,雨声里突然炸开清亮的调子:蚕娘织网不怕雨,铁魔炸渠白费力——

百姓填石堵暗渠,靛蓝染透青墙皮!孩子们举着竹篮跟着唱,碎石哗啦啦倒进暗渠,溅起的泥水落在他们脸上,倒像开了朵泥花。

赵伯舟突然抹了把脸,转身冲进染房,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个漆盒——是顾氏祖传的《染经》,封皮上的铜扣被他擦得发亮。当年顾家老太爷说,染经在,靛蓝在他掀开盒盖,雨水滴在泛黄的纸页上,现在我算明白,经不在纸上,在人心。

顾承砚望着人群,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成帘子。

搬运工的号子、孩子们的童谣、老艺人的三弦,混着铁锹铲土的声响,在雨幕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想起三年前在顾家祠堂烧《茧火谣》时的火光,想起苏若雪在染坊窗下记童谣的墨香,想起码头上老匠头刻在船板上的织法——原来所谓传承,从来不是守着一本旧书,而是让每一代人都成为新的执笔人。

天快亮时,暗渠终于堵上了。

赵伯舟的小孙子举着个蓝布包跑过来,里面是晒干的蓝草:阿爷说,等雨停了,我们就染新布,布上要织铁魔炸不垮的纹样!

苏若雪蹲下身,替他系好布包的绳结,发梢的雨水滴在蓝草上,染出一点更深的靛青。她摸摸小娃的头,等布染好了,阿姊给你做个蓝布书包,上面绣只蚕宝宝。

顾承砚站在染坊的高台上,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

雨停了,青砖墙被洗得发亮,墙根的暗渠处堆着新填的碎石,像道歪歪扭扭的防线。

远处传来汽笛的长鸣,是长江口的日舰在移动——可那又如何?

他低头看表,指针指向五点三刻。

再过三个小时,日军的先头部队就要进入上海。

但此刻染坊里,老艺人们开始收拾三弦,搬运工们擦着铁锹上的泥,孩子们蹲在墙根画格子,脆生生的童音又飘了起来:十匹锦缎送边关,护我山河万万年——

苏若雪走到他身边,怀里的《谣踪》被她用油布裹得严实。要变天了。她轻声说。

顾承砚望着染坊外逐渐热闹的街景:米行的伙计开始卸粮,茶馆的阿婆支起茶棚,卖糖画的师傅在熬糖稀——生活的齿轮从未停止转动,只是换了副更坚韧的模样。

那就让它变。他说,但你看——他指向街角画格子的孩子们,指向染坊里整理织机的老匠头,指向茶棚下擦桌子的阿婆,天变了,人心没变。

他们会把歌谣唱给孙子听,把织法传给徒弟,把靛蓝染进每一匹布。他转头看向苏若雪,眼里有光在闪,若雪,我们要做的,从来不是守住什么,而是让这些东西活成上海的血脉。

苏若雪笑了,雨过天晴的阳光正落在她发间,把《谣踪》封皮上的二字照得发亮。

她轻轻抚过那两个字,像是在抚摸某种活物的脊背:现在,它们终于有了自己的脚。

远处传来第一声枪响,清脆得像爆豆。

顾承砚拉着苏若雪的手走下高台,青鸟从后面跟上,腰间的铜哨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但他没有吹响。

因为不需要了。

当护我山河的童谣从千万个喉咙里升起,当织机的声响盖过炮火,当蓝布上的纹样变成无声的宣言,所谓抵抗,早已从策划本里的蓝图,变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力。

他们走向染坊深处,那里有老匠头正在调试改良织机,有学徒们在背新编的染布口诀,有孩子们举着蓝草跑来跑去,把春天的颜色撒得满地都是。

而在更远处,整个上海的街巷里,无数个这样的场景正在同时上演。

那是比任何商战、任何谋略都更强大的力量——它来自人间烟火,来自母亲哼的调,来自父亲教的歌,来自每一个不肯低头的普通人。

它叫传承,也叫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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