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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卷着最后一丝天光掠过山道,顾承砚的脚步突然顿在一块凸起的青石上。

苏若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江面上浮着几点渔火——昨夜他们在江边焚毁《火种册》时,确实有半页残纸被风卷走,当时以为烧得彻底,此刻想起野庙里孩子们脆生生的童谣,他喉结动了动:“青鸟,去把那半页残纸找回来。”

“顾先生?”青鸟的手还搭在腰间短刀上,暮色里眉峰微挑。

他跟着顾承砚三个月,从未见主子在归途中临时改道——除非有极紧要的事。

“昨夜焚册时,风往西北吹。”顾承砚屈指叩了叩自己太阳穴,“残页该是挂在江湾老柳树的枝桠上。”他声音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去,我和若雪在前面茶棚等你。”

青鸟没多问,转身时带起一阵风,青布短打在暮色里晃了晃便没了踪影。

苏若雪摸出帕子擦了擦他手背上的薄汗:“可是想到了什么?”

“野庙里的阿婆不识字。”顾承砚望着江湾方向,江风掀起他额角碎发,“可她记得十年前织机的经纬口诀,孩子们跟着念,念着念着就成了命。”他捏了捏苏若雪的指尖,“《火种册》烧了,但真正的火种,从来不在纸页上。”

茶棚的灯笼刚点亮时,青鸟回来了。

他掌心托着半块焦黑的纸片,边缘还沾着水痕:“卡在柳树洞的苔藓里,幸好没被夜露泡烂。”

顾承砚从怀里摸出个拇指大的瓷瓶,倒出些淡绿色药水淋在残页上。

三人凑近了看——焦黑的纸纤维里,竟浮出几缕极细的银丝,像蚕宝宝吐的丝,歪歪扭扭织成串数字:“07…32…叁。”

“是‘终线计划’第三组的校验码。”苏若雪倒抽一口冷气。

三个月前他们制定密码系统时,为防泄露,特意将关键序列织进丝绸经纬,没想到残页上的焦痕下,竟藏着这样的暗码。

顾承砚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些银丝,像是在摸刚出茧的蚕:“他们不知道自己在传什么。”他抬头时,眼里的光比茶棚灯笼还亮,“但血脉记得。”

第二日清晨,法租界“若雪绣庄”的后堂飘着新焙的龙井香。

苏若雪坐在红木账桌前拆信,鹅毛信笺堆成小山——这是她作为地下联络中枢的日常,可当拆到衢州小学教员的包裹时,指尖突然顿住。

牛皮纸包里掉出本毛边的手抄本,封皮用红绳捆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小囡谣”。

翻到第三页,她瞳孔微缩:“三月三,启蚕龛,阿姐梳头用银簪;银簪挑破天边雾,丝线牵出北斗南。”

“若雪?”顾承砚端着茶盏进来时,正见她捏着密码本的手在发抖。

“你看。”她将童谣与密码本并排摊开,指尖顺着“银簪”“北斗”等词划过,“银簪对应温度,北斗对应湿度,连起来是春茧孵化的温湿度参数。”她又翻到密码本内页,“但原始数据里,‘银簪’对应的是二十八度,这里写成了二十六度半。”

顾承砚凑近看,见手抄本边缘还画着简笔的山形:“衢州多山,昼夜温差比上海大两度。”他突然笑出声,指节叩了叩纸页,“他们改了数据。”

“不是我们在教他们。”苏若雪将纸页递给他,茶烟里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是他们在教我们怎么活下去。”

三日后的子夜,顾家绸庄顶楼的阁楼里,顾承砚将七张纸条推到青鸟面前。

每张纸条上只有一句话:“若有人唱起旧调,请记下歌词、时间、地点,原样回报。”

“不送物资,不派联络员?”青鸟捏着纸条,浓眉拧成结,“万一……”

“万一他们自己走偏了?”顾承砚摇了摇头,窗外月光漏进来,照在他摊开的记录本上——松江茶馆的盲艺人加唱新词,宁波码头的木箱敲击节奏,苏州尼姑庵的钟鼓节拍,全在上面画着标注,“你看这松江的新词,‘经线密,纬线松’改成了‘经线韧,纬线柔’,多了个‘韧’字。”他指尖点在“韧”上,“我让人去查,松江这月来了批淮北棉,纤维比本地棉长三分,他们自己改了口诀。”

青鸟沉默片刻,突然咧嘴笑了:“顾先生是要当听风的人。”

“静听。”顾承砚纠正他,“听他们自己长出的根。”

首批记录送达那日,顾承砚正蹲在染坊看新染的月白绸子。

苏若雪举着一叠纸冲进来,发梢沾着雨丝:“你看!”

最上面一页是宁波码头的记录:“木箱敲击三长两短,对应‘络丝’‘整经’‘浆纱’……”中间一页是苏州的钟鼓:“晨钟七响,暮鼓五下,合起来是‘生丝干燥时间’。”最后一页是松江的盲艺人唱本,边角用朱笔圈了句:“布上绣着小囡笑,阿娘灯下补衣袍”——后面多了半句,“补衣袍,换粮票,阿爹挑担过板桥。”

“这是把织机口诀和粮运路线串起来了。”苏若雪的声音发颤,“他们在自己织网。”

顾承砚摸着那叠纸,像摸着正在生长的活物。

染缸里的靛蓝荡起涟漪,映着他发亮的眼睛——这哪是简单的记录,分明是幅会呼吸的工艺图谱,每个节点都在根据当地水土调整,每句童谣都在补全他漏掉的细节。

“顾先生!”

阁楼的门被猛地推开,青鸟浑身湿透冲进来,鬓角沾着碎草,手里攥着封未拆的信。

他素来冷静的脸此刻绷得很紧,喉结动了动:“周慕云那边……”

顾承砚的手指在染缸沿上顿住。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打在青瓦上噼啪作响。

他望着青鸟发颤的指尖,又看了看案头那叠还带着墨香的记录——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染缸里靛蓝的涟漪被雨声砸得支离破碎,顾承砚的指节在缸沿抠出青白的印子。

青鸟攥着信的手还在发抖,雨水顺着他额角的碎草往下淌,滴在信封口的火漆上,将“周”字戳印晕成模糊的墨团。

“周慕云的人今早围了尚文女学。”青鸟喉结滚动两下,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押着十五个孩子跪在操场,让他们背《茧火谣》原版。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记混了‘经线韧’和‘纬线柔’,巡捕拿戒尺抽她手心,抽一下问一句‘改不改’——”他突然顿住,低头盯着自己手背的老茧,“那丫头抽抽搭搭哭着说:‘阿娘说韧的布才经得撕……’”

苏若雪手里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案上,茶泼湿了半本密码本。

她素日温婉的眉眼此刻绷成冷刃,指尖掐进掌心:“他们查的不是谣,是藏在谣里的——”

“是我们教的那些活命的法子。”顾承砚接得极轻,像是怕惊碎了什么。

他望着窗外被雨打歪的青藤,想起三日前松江盲艺人改的那句“韧”,想起苏州尼姑庵的钟鼓里藏的干燥时间,喉间突然发紧,“周慕云读得懂账本,读不懂人心。”

话音未落,青鸟又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报纸,头版标题用朱笔圈着:《童谣救国论可休矣》。

顾承砚扫过那行字,见文末落款是“沪上名儒方景年”——此人上月刚收了日商五十根金条,在《申报》上写文章说“国货丝绸粗粝如麻,不如东洋绢子柔滑”。

“方景年的儿子在圣约翰念经济,”苏若雪突然冷笑,“上回他夫人找我绣寿帕,嫌我们的苏绣‘针脚太密硌手’,偏要加金线。结果金线缠进绷子,把整幅牡丹扯成了抹布。”她指尖划过报纸上的字,“他骂童谣是儿戏?可他连孩子的阿娘怎么教织补,都没看明白。”

顾承砚突然站起身,染坊里的湿气裹着他青衫下摆。

他从苏若雪手里抽过报纸,折成方块塞进袖中:“去备车。”

“去哪?”青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短刀在腰间撞出轻响。

“南市废墟。”顾承砚抓起案头的油布伞,伞骨上还沾着前日染缸的靛蓝,“听说那片棚户区新搬来二十户淮北难民,他们老家的棉纺法子……该和童谣里的‘韧’字对上了。”

雨幕里的南市像口倒扣的破锅,断墙间晾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湿木料烧出的烟混着霉味往人肺里钻。

顾承砚踩着积水摸进最深处的窝棚时,墙根的蟋蟀突然噤了声——隔壁传来极轻的哼鸣,像春蚕啃桑叶,又像纺车摇到最慢处。

“宝宝闭眼乖乖睡,阿爹织布不怕累;经纬穿成平安结,一根不断万根随。”

那声音裹着哄孩子的软意,“平安结”三字被拉长了,像母亲哼眠歌时自然拖长的尾音。

顾承砚贴着墙根站定,伞骨上的雨水顺着他后颈往下淌,却烫得他眼眶发酸——他听得出来,那拖长的节奏正是脱胶工序里“三次浸提”的暗号:第一次浸半刻,第二次浸三刻,第三次浸足一盏茶。

“阿娘,平安结是啥呀?”稚嫩的童音从棚屋里钻出来。

“是阿爹织的布呀。”妇人的声音更轻了,“等宝宝长大,就能看见好多好多平安结,连成一片,把天都遮住。”

顾承砚的手指慢慢蜷进掌心。

他想起三个月前在野庙里,阿婆用没牙的嘴哼着走调的口诀;想起宁波码头的木箱声,原本是搬运的号子,现在成了整经的节拍;想起方才青鸟说的那个小丫头,被抽得手肿还在念叨“韧的布经得撕”——原来不是他在教他们,是他们把活命的本事,织进了血脉里。

雨不知何时停了。

顾承砚摸黑回到“若雪绣庄”时,后堂的烛火还亮着。

苏若雪趴在账桌上,面前堆着小山似的信笺,发梢沾的雨珠在烛下闪着碎光。

见他进来,她抓起最上面一叠甩过去:“江西婺源的信!”

信笺里掉出张泛黄的图纸,边缘结着红褐色的锈斑。

顾承砚拾起来,见上面画着螺旋状的铜管,标注着“恒源丝厂民国七年制,埋于古桑林北偏西三十步”。

“村民按童谣里‘桑下有井’的句子挖的。”苏若雪的眼睛亮得惊人,“那口井封了十五年,铜管里的温控记录纸居然没霉!”她抽出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的墨迹已经褪成浅灰,“你看,这行‘晨温十八,午温廿三’,和我们上个月测的春茧孵化温度差不离!”

顾承砚的指尖抚过图纸上的锈迹,忽然觉得袖管里一热——那是他贴身藏着的暗纹丝绸,用改良后的“经纬密码”织着《火种册》的核心数据。

此刻那些丝线像活了似的,在他腕间轻轻颤动,仿佛在回应千里外古桑林下的铜管,回应南市棚屋里的眠歌,回应尚文女学那个小丫头红肿的手心。

“现在,我不必再走了。”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山,“只要还有母亲愿意为孩子唱这首歌,中国的丝,就在抽芽。”

话音未落,绣庄的门被拍得山响。

青鸟裹着晨雾冲进来,发顶沾着片梧桐叶,手里举着封未拆的信:“顾先生!赵伯舟——”

顾承砚的目光扫过信封上熟悉的墨痕,那是建阳染坊特有的靛蓝印泥。

他伸手接过信时,窗外掠过一只灰翅蛾,扑向刚露出的晨光,穿过断墙残瓦,往南方群山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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