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皮鞋跟叩在商会青石板台阶上,每一步都像敲在绷紧的琴弦上。
晨雾未散,他仰头望了眼三楼那扇雕花玻璃窗——财务室的灯亮着,苏若雪的剪影在纱帘后晃动,像团安稳的暖光。
\"少东家!\"门房老周从门房探出半张脸,手里攥着的电报单被汗浸得发皱,\"织光会的王秘书半小时前来过,说要查咱们上季度的丝绸出口数据。\"
顾承砚的脚步顿了顿。
他摸出怀表,监听器的红灯还在规律闪烁——松本商社的\"南京计划\"正随着卡车向纵深而去,而眼前这滩浑水,得先搅个明白。
会议室的檀木桌泛着冷光,十二把酸枝木椅已经坐了七分满。
顾承砚推开门时,原本交头接耳的声音突然断在空气里。
他注意到英资洋行的霍克先生正用银制雪茄剪慢条斯理裁着烟帽,蓝眼睛里浮着看戏的兴味——这是他今早特意发请柬请来的\"观众\"。
\"各位。\"顾承砚将牛皮纸信封搁在桌心,指节叩了叩封皮,\"昨夜在苏州站,有人往顾某的箱子里塞了份'礼物'。\"
他抽出最上面的纸页,油墨未干的\"顾氏绸庄通共证据\"几个字撞进众人眼底。
会计老张的茶盏\"当啷\"掉在桌上,溅湿了前襟;纺织业的陈老板脖子涨得通红,拍桌就要骂娘;霍克的雪茄悬在半空,火星子簌簌落在烫金袖扣上。
\"且慢。\"顾承砚压了压手,目光扫过人群里缩着脖子的织光会代表李麻子——此人今早刚替松本商社接过三船生丝,\"证据里说顾某上月往闸北运了五百匹军布。
可各位都知道,顾氏上月出口的是苏绣喜被,每匹布的花纹编号,汇丰银行的验货单都备着底。\"
他从信封里抽出另一叠纸,\"这是苏州站货运部的监控抄本,昨夜十点,有穿铁路制服的人进过顾某的车厢。\"他刻意顿了顿,\"松本商社的驻沪代表,上个月刚给铁路总局送过'中秋礼'吧?\"
会议室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李麻子的指甲掐进椅面,额头的汗顺着刀疤往下淌。
顾承砚余光瞥见秘书阿玉抱着账本站在门口,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角——这是他教她的\"破绽\"。
\"阿玉,把证据副本给霍克先生过目。\"他声音放轻,\"再给《申报》的王先生留一份。\"
阿玉应了声,抱着文件夹往霍克那边走时,故意被桌脚绊了下。
几页纸\"哗啦\"散在地上,李麻子的瞳孔瞬间缩成针尖——那正是他昨夜在松本商社见过的\"通共密信\"。
\"我来捡!\"李麻子猛地起身,弯腰时后腰的枪套蹭到桌沿,发出金属刮擦声。
顾承砚垂眸盯着自己的翡翠扳指,幽绿的光泽里映出李麻子发颤的手背——很好,这出\"泄露\"戏码,有人接招了。
财务室的算盘珠突然\"噼啪\"响了两声。
苏若雪捏着毛笔的手顿在半空,笔尖在账本上洇开个墨点。
她盯着\"库存生丝\"那一栏,数字从三千匹跳到了三千八百匹——可三天前她亲自点数时,仓库里明明只有两千九百七十二匹。
\"陈叔,上月十五进的那批湖州丝,单子拿来我看看。\"她抬头看向缩在墙角的老会计陈福海。
对方正用袖口擦汗,羊皮袖扣在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
\"那...那单子许是在库里。\"陈福海的喉结上下滚动,\"我这就去拿!\"
\"不用了。\"苏若雪翻开账本第二页,指尖划过\"运输损耗\"那栏,\"上批货从湖州到上海,损耗率是百分之三。
可这里写的是百分之一点五。\"她突然笑了,\"陈叔,您当我不记得?
三年前您帮苏府管账时,算错了十吊钱,跪在祠堂抄了半夜《算盘经》。\"
陈福海的脸瞬间煞白。
苏若雪望着他颤抖的双手,想起昨夜顾承砚说的\"织光会可能安插了钉子\",心下更凉了几分。
她合上账本,将墨汁未干的\"三千八百\"圈了个红圈,\"陈叔,明日起你去北市仓库管账吧。
那里清净,适合慢慢对账。\"
窗外传来汽车鸣笛声。
苏若雪推开窗,正看见李麻子的黑色轿车冲出商会大门,轮胎在地面擦出焦糊的痕迹。
她摸出藏在袖中的密信——是顾承砚今早塞给她的,上面用铅笔写着:\"引蛇出洞,等他咬钩。\"
楼下突然传来喧哗。
苏若雪探身望去,见租界巡捕房的红帽子正往会议室冲,领头的警长手里举着张纸——正是方才散落在地的\"通共证据\"。
她低头看向账本上的红圈,指尖轻轻抚过,像在抚过一根绷紧的弦。
\"阿桃。\"她喊来贴身丫鬟,\"去把周嫂叫来。
她算盘打得准,该来财务室帮把手了。\"
苏若雪望着陈福海佝偻着背退出财务室的身影,算盘珠在周嫂手下拨得噼啪响。
老账房的羊皮袖扣擦过门框时,她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那是三年前苏府祠堂里,他跪得膝盖发肿时,衣料蹭过青砖的动静。
\"阿桃,去前院跟门房说。\"她指尖轻点账本上的红圈,\"就说下月起,商会所有账目都要过三遍审计,让各铺子里管账的,明早带着账本到这里候着。\"
阿桃应了声,刚转身又被喊住。
苏若雪从妆匣里取出枚翡翠平安扣,塞进丫鬟掌心:\"把这个给周嫂,就说我母亲当年教她打算盘时,说过'手稳心才稳'。\"
周嫂的算盘声顿了顿,抬头时眼眶微湿。
窗外李麻子的轿车早没了影子,可巡捕房的警笛声正从外滩方向碾过来,像根烧红的铁丝,扎得人耳心发疼。
会议室里,警长的牛皮靴踏碎了方才的寂静。
他挥舞着那张\"通共证据\",油亮的帽檐底下,眼睛扫过顾承砚时多了几分犹疑——毕竟这位少东家上个月刚给巡捕房捐过二十箱医用酒精。
\"顾先生,有人举报你私运军布。\"警长把纸拍在桌上,墨迹在檀木上洇开个脏点,\"跟我们走一趟吧。\"
顾承砚没动。
他望着霍克先生慢悠悠捡起地上的证据副本,银制袖扣在灯光下晃出冷光;《申报》的王记者正用铅笔在小本上飞写,笔尖刮纸的声音像春蚕啃叶。
\"警长。\"他翻开汇丰银行的验货单,推到对方面前,\"顾某上月出口的苏绣喜被,每匹都有'并蒂莲'暗纹,编号从001到500,全在汇丰的保险库里封着。\"他又抽出苏州站的监控抄本,\"昨夜十点十分,穿铁路制服的人进我车厢时,袖口绣着松本商社的樱花纹——需要我请松本先生来认认?\"
警长的喉结动了动。
李麻子突然跳起来,后腰的枪套撞得椅子\"吱呀\"响:\"别听他狡辩!
证据是从他箱子里搜出来的——\"
\"李秘书这么急着定罪?\"顾承砚抬眼,\"昨夜你在松本商社待了三个钟头,是商量怎么往我箱子里塞东西,还是商量怎么把生丝倒卖给日军?\"他转向霍克,\"英资洋行上个月从松本手里买的生丝,质量比顾氏的差两成,霍克先生可还满意?\"
霍克的雪茄\"啪嗒\"掉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时,蓝眼睛里的兴味全换成了冷意——松本商社压价抢单的事,他早憋着口气。
王记者的铅笔尖\"咔\"地断了,他抬头笑得见牙不见眼:\"顾先生,这新闻我得加个副标题——《商战暗箭?
顾氏绸庄'通共'疑云背后的生丝争夺战》。\"
李麻子的脸白得像张纸。
他后退时撞翻了椅子,枪套\"当啷\"掉在地上,露出里面油光水滑的勃朗宁。
警长盯着那把枪,突然伸手扣住他手腕:\"私藏枪支,跟我回巡捕房!\"
\"顾承砚!
你不得好死——\"李麻子的骂声被警笛声碾碎在楼梯口。
顾承砚望着满地狼藉,摸出怀表,监听器的红灯还在闪——松本商社的\"南京计划\",该收网了。
后巷的梧桐叶沙沙响。
顾承砚刚转过墙角,就听见青砖缝里传来压低的声音:\"少东家。\"
青鸟从阴影里走出来,围巾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双像淬了冰的眼睛。
他递过个油纸包,里面是张染了茶渍的信纸,字迹歪歪扭扭,却让顾承砚的瞳孔猛地一缩。
\"松本联合三井、住友,要在棉纱市场做局。\"青鸟的声音像片刮过瓦檐的风,\"他们先囤空单压价,逼民族纱厂低价抛货,再用外汇杠杆做空法币——等咱们扛不住抛售现货,他们就吃干抹净,顺便把政府的外汇储备套光。\"
顾承砚的手指捏得信纸发皱。
他想起前几日收到的日本正金银行调款记录,想起码头上突然多起来的运棉船——原来那些生丝打压,不过是敲山震虎的前奏。
\"消息可靠?\"
\"林小姐旧部截的密电。\"青鸟摸出半块破碎的玉璜,\"这是信物。\"
顾承砚盯着那半块玉,喉结动了动。
三年前苏州河救起的女学生,临终前塞给他的也是这样的玉璜。
他把信纸折好收进怀表夹层,抬头时眼底燃着簇火:\"凤凰计划提前。
你去通知张老爷子,让他联络江浙沪的钱庄;沈行长那边我亲自去,让他准备外汇对冲。
航运公司的王老板...让他把码头的货仓全腾出来。\"
青鸟点头,转身要走又顿住:\"松本的人已经在联系外资银行,最多三天——\"
\"三天够了。\"顾承砚摸出钢笔,在袖口匆匆记了几个数字,\"王老板的船昨天刚从武汉运了两千包棉纱,加上商会囤的三千包...够他们喝一壶。\"
窗外的云不知何时压得低了,风卷着梧桐叶扑在玻璃上,像无数双急于叩门的手。
青鸟望着铅灰色的天空,突然低声道:\"他们要动手了。\"
顾承砚抬头,看见财务室的灯还亮着,苏若雪的剪影在纱帘后晃动,像团烧得更旺的暖光。
他把钢笔别回衣襟,唇角勾出抹极淡的笑:\"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刻。\"
楼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阿桃举着盏琉璃灯从转角出来,灯光里浮着细尘:\"少东家,苏小姐说财务室的账对出了眉目,让您过去看看。\"
顾承砚跟着阿桃往楼上走,经过会议室时,瞥见王记者正对着满地狼藉拍照,镜头闪起的白光里,他看见霍克先生对着怀表摇头——那是在算松本商社这次要赔多少钱。
他摸了摸怀表,里面躺着苏若雪今早塞的桂花糖,甜丝丝的味道渗进肺里。
等走到财务室门口,听见周嫂的算盘声突然急了起来,苏若雪的笑声混在里面,像清泉撞着石头:\"周姨,这笔运费算错了,应该是——\"
顾承砚推开门,目光落在苏若雪手边的账本上。
最末一页新写着\"实业自救基金筹备\"几个字,墨迹未干,在暖黄的灯光里泛着蜜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