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艇擦着码头石墩靠岸时,顾承砚的鞋尖先沾了水。
晨雾像团湿棉花裹着他,发梢滴下的水顺着后颈滑进衣领,凉意却比不过他心里那根弦——从货轮上听青鸟说完李仲衡的往事,这根弦就绷得要断。
\"小心台阶。\"他反手扶住苏若雪的腰。
她怀里的地图被油布裹着,边角还沾着江水,透过布料渗进他掌心的潮气,像在提醒什么。
商会后门的铜锁刚被撬开半寸,顾承砚的指节就扣住了门环。
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惊飞了檐下麻雀,他侧耳听了听院内动静——更夫的梆子声还在前街响,账房的窗纸泛着青灰,该是伙计们还没到。
\"去取织光会的旧账。\"他压低声音,手指在苏若雪手背轻轻一按。
十年前顾老爷牵头成立的\"织光会\",名义上是丝绸行互济会,实则是民族商团的暗桩,账本锁在账房最里层的檀木柜,钥匙他上个月刚从父亲枕头下\"借\"来。
苏若雪的脚步在青砖地上没有半分声响。
她撩起月白衫角蹲在柜前,铜钥匙插进锁孔时,顾承砚看见她的指节泛着青白——上周在商会,李仲衡递来的龙井里那缕甜香,此刻正从记忆里浮出来,混着檀木柜里陈年老账的霉味,呛得人发慌。
\"承砚。\"苏若雪的声音突然发紧。
她抽出一本靛蓝封皮的账册,指尖停在某页:\"光绪二十九年三月,织光会拨银三千两给'瑞丰行',可瑞丰行三年前就注销了。\"她翻过几页,\"去年腊月、今年清明......同样的户头,金额翻到了五千、八千。\"
顾承砚凑过去。
账册上的墨迹有些晕染,却还能看清\"紧急融资设备采购\"之类的批注——都是商会例会时李仲衡亲自拟的事由。
他的指甲掐进掌心,想起上个月在染坊,李仲衡拍着他肩膀说\"顾氏的手艺不能便宜外人\"时,袖口露出的袖扣:是枚雕着松本家纹的银扣。
\"还有这个。\"苏若雪从账册夹层抽出张泛黄的纸,是青鸟说的密信。
顾承砚展开,上面的字迹瘦硬如刀:\"五年前冬月,松本商社汇款五万至'瑞丰行',备注'织光会特别费'。\"他的太阳穴突突跳着,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的话:\"商战无义,但要分得清谁是狼。\"
窗外传来更夫换班的吆喝。
顾承砚扯过条粗布盖住摊开的账册,转身时碰倒了桌上的茶盏,褐色茶渍在账册边缘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血。
\"若雪,去查查瑞丰行的注册底档。\"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我让人去法租界找陈记印务——青鸟说的通讯记录,该是在他们那儿留了底。\"
苏若雪起身时,檀木柜的铜锁\"咔嗒\"落回原位。
她低头理了理被压皱的衣袖,忽然轻声道:\"上月他请我喝龙井,说'苏小姐总爱喝淡茶'。\"她抬眼时,眼底有团火在烧,\"可我从小到大,只爱喝浓碧螺春。\"
顾承砚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青鸟说林芷兰在李仲衡办公室闻到月桂香那天,正是松本社长五十大寿——十年前他在现代课堂讲过,松本家族每年此日必焚月桂香祭祖先。
院外传来伙计推前门的声响。
顾承砚迅速将账册塞回柜里,锁好时听见苏若雪在身后说:\"瑞丰行的老板,是李仲衡的表舅。\"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
顾承砚站在账房窗前,看阳光穿过雕花木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光斑。
他摸出怀表,秒针走得比心跳还快——申时三刻,该去码头接青鸟说的\"新织机\"了,可更重要的事,是等月上柳梢时,让李仲衡自己撕开那张\"老好人\"的皮。
\"若雪。\"他转身时,眼底的暗潮翻涌成火,\"明日酉时,我要在松月楼摆宴。
请李老板,就说......\"他勾了勾唇,\"就说顾某想跟他商量商量'实业救国'的新章程。\"
苏若雪望着他微扬的下颌,忽然想起货轮上青鸟说的那句话:\"真正的曙光,是让敌人以为你在陷阱里,其实你握着他们的命门。\"此刻顾承砚眼里的光,比那时的月光更亮,亮得她心口发烫——她知道,有些网,该收了。
松月楼的雕花门帘被晚风掀起时,李仲衡正夹起一筷子蟹粉狮子头。
顾承砚盯着他腕间晃动的银袖扣——松本家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与记忆里染坊中那抹银光重叠。
他端起茶盏轻抿,茉莉香片的清甜漫过舌尖,却压不住喉间翻涌的冷意:\"李叔总说实业要务实,不知对'曙光行动'的下一步,可有良策?\"
银筷\"当\"地磕在瓷碟边缘。
李仲衡抬头时,眼角的笑纹僵成蛛网:\"承砚啊,你总盯着日商的打压不放。\"他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我倒觉得,不妨学些变通——松本商社愿意提供低价生丝,咱们签个三年长约,先保住销路......\"
\"保住销路?\"苏若雪端着温酒壶的手顿住,青瓷壶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顾承砚看见她指节在壶柄上攥出青白,想起昨夜在账房,她翻出瑞丰行与松本的汇款单时,也是这样的力道。
\"松本的生丝价是低。\"顾承砚转动着茶盏,釉面映出李仲衡绷紧的下颌线,\"可上月吴记绸庄用了松本的丝,织出的缎子晒三天就抽丝。
李叔该记得,吴老板在商会哭着说'砸了三十年招牌'时,是谁拍着胸脯说'日商信誉可靠'?\"
烛火突然明灭。
李仲衡喉结动了动,抬手时袖口带翻了酒杯。
琥珀色的酒液泼在桌布上,像团正在扩散的血:\"那是吴老板自己贪心......\"
\"贪心的是谁?\"顾承砚的声音陡然沉了。
他望着对方瞳孔骤缩的模样,想起货轮上青鸟的话——\"李仲衡每月十五去法租界教堂,不是做弥撒,是取松本的密信\"。
此刻教堂的钟声该已响过,而他要的,正是这只老狐狸自己撕开画皮。
\"承砚,你醉了。\"李仲衡扯了扯衣襟,起身时椅腿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声响,\"时候不早,我该......\"
\"李叔急什么?\"顾承砚也站了起来,指尖轻轻叩在腰间的怀表上。
表盖内侧,父亲临终前用血写的\"慎友\"二字隔着金壳烙着他的掌心,\"我新得了批账本,想请你去商会金库掌掌眼。\"
夜凉浸骨。
两人穿过青石巷时,李仲衡的脚步越来越慢。
商会后墙的爬山虎在风里簌簌作响,顾承砚摸出钥匙开铁栅门的刹那,听见对方吞咽口水的声音。
金库的铜灯被点亮时,李仲衡的脸在光晕里忽明忽暗。
顾承砚将一叠纸拍在檀木案上——瑞丰行的汇款底单、松本商社的月桂香账、还有染坊工人偷拍到的他与松本课长碰头的照片。
\"李叔总说'乱世没有永远的敌人'。\"顾承砚抽出最上面那张密信,松本社长的签名在火漆印下格外刺眼,\"可你替敌人管着织光会的钱,替敌人毁着同行的招牌,这算什么?\"
李仲衡的指尖抵住桌沿,指背暴起青筋。
他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风箱:\"你当我想?
顾老爷死的那晚,松本的刀就架在我表舅脖子上!
我不签密约,瑞丰行三十口人......\"
\"所以你就把整个织光会的人都绑上贼船?\"顾承砚打断他,袖中握着的父亲遗物硌得掌心生疼,\"吴老板的女儿重病等钱抓药,你扣着救济金说'周转不开';王记染坊要换新机器,你说'风险太大'——原来都给松本填了窟窿!\"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李仲衡的膝盖撞在桌角。
他瘫坐在木椅里,鬓角的白发被冷汗黏成绺:\"我只是想......想活......\"
\"可有人想活得更体面。\"顾承砚转身拉开金库门,早等在门外的阿福带着两个伙计走进来。
他望着李仲衡被架起时踉跄的脚步,忽然想起父亲咽气前说的\"商战无义,但要分得清谁是狼\"——此刻这匹狼终于露了爪牙。
商会会议室的灯一直亮到后半夜。
顾承砚站在长桌尽头,望着十二张或震惊或愤怒的脸。
阿福将证据逐一摊开时,王会长拍案而起:\"好个李老好人!
怪不得我家那批湖州丝总被海关扣......\"
\"从今日起,织光会清账小组进驻各商号。\"顾承砚按住桌沿,目光扫过众人发红的眼眶,\"凡与日商有不明往来的,一概......\"
\"顾少!\"苏若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攥着张皱巴巴的信纸,指节因用力泛白。
顾承砚接过时,触到纸张边缘的毛糙——像是从旧本子上硬撕下来的。
信上的字歪歪扭扭,墨迹未干:\"林芷兰真的还活着吗?
还是说......她早已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咚——\"的一声,惊得顾承砚心头一跳。
他抬眼时,苏若雪正望着他,眼底的担忧像春夜的雾,漫过了满室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