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字子建,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人,生于汉献帝初平三年(192年),乃魏武帝曹操与卞夫人第三子,魏文帝曹丕同母弟弟。他的五言诗革新乐府传统,《洛神赋》《白马篇》等名篇被千古传唱,“鱼山梵呗”开创了中国佛教音乐先河,《画赞序》奠定了早期绘画理论基石,谢灵运盛赞道“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占八斗”。
建安十五年(210年),曹操在邺城营建的铜雀台竣工,落成之日,曹操大宴群臣,席间曹操提议让群臣作赋助兴。曹植年方十九,听闻父亲号召,当即起身,取过笔墨,“援笔立成”。赋文中“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简短几句话就勾勒出铜雀台的巍峨雄姿。
曹操逐字品读,只见文辞华美而不浮夸,气势磅礴而不失雅致,字里行间洋溢着少年人的英气与才情,不由得拍案叫绝,当着众臣的面赞叹道:“此儿可定大事!”
随着年岁渐长,曹植的才华愈发凸显,曹操对他的喜爱也日渐深厚,甚至多次流露出立他为储的念头。这一切,都让身为兄长的曹丕如芒在背。曹丕年长曹植五岁,虽有一定的文采,但在天赋异禀的曹植面前,始终逊色几分。
曹植的性情,正如他的文字一般,率真而洒脱,不受世俗礼法的束缚。他热爱自由,不喜繁文缛节,常常与文人墨客纵酒放歌,畅谈诗文,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这种性格,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成为了致命的弱点。而曹丕则恰好相反,他深谙政治权谋的精髓,懂得“矫情自饰”。
一次,曹操率军出征,曹丕与曹植一同前往送行。曹植当场作赋,辞藻华丽,极力称颂曹操的功德,言辞间充满了敬仰与不舍,引得众人纷纷赞叹;而曹丕却只是默默流泪,跪在地上向父亲叩首,哽咽着曹操说“父王行军在外,千万保重身体,早奏凯歌”,这番话深深打动了曹操。曹操心中暗自比较,觉得曹植虽有才情,却未免太过张扬,而曹丕则更为稳重孝顺,懂得体恤长辈。
建安二十二年(217年),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曹植的命运,这便是“司马门事件”。司马门是魏宫的正门,按照当时的礼制,只有帝王出行时才能开启,门外的驰道是帝王的专用通道,臣子百姓皆不得擅自使用,违者便是大逆不道。这一年的某个夜晚,曹植与友人宴饮之后,酒意上涌,竟一时兴起,不顾侍卫的阻拦,私自驾车打开了司马门,在帝王专用的驰道上纵马狂奔,将朝廷礼法抛诸脑后。
此事很快被上奏于曹操,曹操得知曹植如此僭越,顿时勃然大怒。他认为曹植此举是对自己权威的蔑视,盛怒之下,曹操下令处死了负责守卫司马门的公车令,以此惩戒曹植。经此一事,曹操对曹植的喜爱与信任荡然无存,他在朝堂上公开表示:“自临淄侯植私出,开司马门至金门,令吾异目视此儿矣。”曹植的政治生涯,自此跌入谷底。
如果说司马门事件让曹植失去了曹操的信任,那么建安二十四年(219年)的“醉酒误军机”,则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年,关羽率领大军围攻樊城,守将曹仁被困,情势危急。曹操下令任命曹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率军前往樊城救援曹仁。
曹植在得知自己有了领兵出征、建功立业的机会后,心中大喜,当即与友人痛饮,以示庆贺,很快便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当曹操派来的使者催促他领兵出发时,曹植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连上马都无法做到,更别说率军出征了。
使者将情况回报给曹操,曹操听后,脸色铁青,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望着窗外,心中满是失望与哀叹,良久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子建误我!”这一声叹息,饱含着曹操对曹植的最后一丝期望的破灭。自此以后,曹操再也没有给过曹植任何机会,兄弟二人的储位之争,也以曹丕的完胜告终。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曹操病逝于洛阳,曹丕继位为魏王,不久后便篡汉称帝,建立魏国,改元黄初。
曹丕称帝后,对曹植的猜忌达到了顶峰。他知道曹植的才华与威望,担心他会威胁到自己的皇位,便开始对曹植及其党羽进行残酷的打压与清算。曹植的好友丁仪、丁廙兄弟,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多次在曹操面前称颂曹植的才华,劝说曹操立曹植为储,因此也成为了曹丕的眼中钉、肉中刺。
曹丕继位不久,便罗织罪名,下令将丁仪、丁廙兄弟及其家族男子全部处死。
好友被惨遭杀害,自己却无能为力,曹植心中充满了悲愤与绝望。曹植写下了《野田黄雀行》一诗,诗中写道:“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诗中的“利剑”,象征着权力与保护他人的能力,而曹植此时身无实权,如同“利剑不在掌”,连自己的好友都无法保护。他羡慕诗中那位能拔剑捎破罗网、拯救黄雀的少年,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一句,道尽了他心中的悲愤与无奈。
杀掉丁氏兄弟后,曹丕并未放过曹植,始终想找一个借口,彻底除掉这个心腹大患。黄初元年(220年),曹丕召曹植入宫,在大殿之上,曹丕故意刁难曹植,说:“你我兄弟一场,今日朕要你以‘兄弟’为题作诗一首,但诗中不得出现‘兄弟’二字,且必须在七步之内完成。若不能做到,便是欺君之罪,当处以死刑。”
曹植望着兄长冰冷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兄长骨肉相残的悲痛,也有对自身命运的无奈。他强忍着心中的悲愤,迈步向前走去,一步,两步,三步……
走到第四步时,曹植停下了脚步,眼中含泪,高声吟道:“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短短六句诗,以豆与豆萁为喻,将兄弟二人的关系刻画得淋漓尽致。豆萁与豆子本是同根所生,如今却要萁烧豆煮,何其残忍!诗中的悲愤,直击人心。曹丕坐在龙椅上,听着曹植的诗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深知曹植诗中所指,也明白自己的做法太过绝情,于是赦免了曹植的死罪。
曹植虽然逃过一劫,但处境并未得到改善。曹丕先是将他封为安乡侯,不久后又改封鄄城侯,随后又迁徙为鄄城王,实则是将他变相流放,远离都城。曹植的封地屡次变更,身边的随从也多被换成曹丕的亲信,名义上是侍奉他,其实是时刻监视着他的举动。
黄初三年(222年),曹植奉诏前往封地鄄城,途中经过洛水。虽然此时的他,心中满是失意与悲哭,前路茫茫,不知何去何从,但是洛水两岸,风景秀丽,水波荡漾,雾气氤氲,宛如仙境,在这般景色中,曹植心中的抑郁之情稍有舒缓,引发了他无尽的遐思。
他站在洛水之畔,望着滔滔江水,思绪万千。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位绝世佳人从洛水中缓缓走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这位佳人衣着华丽,容貌绝世,举止优雅。
曹植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他走上前去,与佳人交谈,得知她便是洛水之神宓妃。宓妃向他诉说着自己的孤独与忧愁,两人一见如故,情愫暗生。然而,人神殊途,终究无法相守。离别之际,宓妃“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曹植则“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心中满是不舍与怅惘。
这场奇遇,化作了千古名篇《洛神赋》。在赋中,曹植以极其华美的辞藻,细腻地描绘了洛神的绝世容颜与优雅身姿,生动地展现了两人之间真挚而又无奈的情感。然而,后世不少人将《洛神赋》附会为曹植对曹丕之妻甄氏的爱慕之作,认为“洛神”便是甄氏的化身,这实为对作品的误读。
事实上,《洛神赋》看似是描写人神之恋,实则蕴含着深刻的政治隐喻。赋中的洛神,象征着曹植心中的理想与抱负,也象征着他渴望得到的君主信任与重用;而人神殊途的悲剧结局,则暗喻着他与曹丕之间的君臣隔阂,以及自己理想的幻灭。曹植借洛神之美,抒发了自己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借离别之痛,表达了自己政治失意后的悲愤与怅惘。正如赋中所言:“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
《洛神赋》的诞生,标志着曹植的文学创作达到了新的巅峰。这篇赋辞采华美,意境空灵,情感真挚,将叙事、写景、抒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成为中国文学史上赋体文学的典范之作。后世文人对《洛神赋》推崇备至,顾恺之更是依据赋中描写,创作了传世名画《洛神赋图》。
除了《洛神赋》,这一时期曹植还有一项开创性的成就,便是“鱼山梵呗”的创立。黄初七年(226年),曹植被封雍丘王,期间曾游历东阿鱼山。鱼山风景清幽,山势险峻,山间古木参天,清泉潺潺。一日,曹植在鱼山游玩时,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音乐,这音乐不同于世间任何乐曲,清越空灵,庄严肃穆,仿佛来自天际,令人心神宁静。
曹植素来喜爱音乐,听闻这般天籁之音,当即驻足聆听,沉醉其中。他仔细分辨着音乐的旋律与节奏,将其默默记在心中。后来他才得知,这便是西域传来的佛教梵音。当时佛教虽已传入中国,但梵音晦涩难懂,难以在民间流传。曹植深受启发,便结合自己深厚的文学与音乐素养,将梵音与中国传统的乐府诗歌相结合,创作了《太子颂》《菩萨子颂》等一系列梵呗作品。
这些作品既保留了梵音的庄严肃穆,又融入了中国诗歌的韵律之美,语言简洁明快,易于传唱。曹植还制定了梵呗的演唱规范,让其成为一种系统化的音乐形式。“鱼山梵呗”的创立,奠定了中国佛教音乐的基础,被后世尊为“梵呗之祖”。
黄初六年(226年),曹丕病逝,其子曹叡继位,是为魏明帝。
魏明帝曹叡继位后,曹植天真地以为,新帝会念及叔侄之情,给自己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于是,他多次上书曹叡,表达自己的报国之志,希望能得到重用,为国家效力。太和二年(228年),曹植写下了着名的《求自试表》,在表中,他言辞恳切地写道:“臣闻士之生世,入则事父,出则事君;事父尚于荣亲,事君贵于兴国。故慈父不能爱无益之子,仁君不能畜无用之臣。夫论德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量能而受爵者,毕命之臣也。臣敢竭股肱之力,效锥刀之用,备前驱之尘,预戎行之会,必乘危蹈险,突刃触锋,为士卒先。虽未能擒权馘亮,庶将虏其雄率,歼其丑类,必效须臾之捷,以灭终身之愧,使名挂史笔,事列朝策。”
字里行间,满是曹植渴望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迫切心情。他表示自己愿意“乘危蹈险,突刃触锋,为士卒先”,哪怕是战死沙场,也无怨无悔,只求能为国家立下功勋。然而,曹叡与曹丕一样,对曹植充满了不信任。他深知曹植的才华与威望,担心一旦给予他权力,便会威胁到自己的皇位。因此,对于曹植的上书,曹叡始终采取冷处理的态度,只是下诏回复:“王其宁心静意,茂昭德音,慎言慎行,以副朕望。”拒绝了曹植的请求,让他安于现状,不要有非分之想。
多次上书无果后,曹植心中的希望渐渐破灭,但他并未完全放弃。太和三年(229年),曹植徙封东阿王,此后又多次迁徙封地。在短短十一年间,曹植的封号变更了六次,封地迁徙了三次,从安乡侯到鄄城侯,从鄄城王到雍丘王,再到东阿王、陈王,他像无根的浮萍,在各地辗转漂泊。
曹植在《迁都赋序》中自嘲道:“号则六易,居实三迁,衣食不继。”这句话道出了他当时的窘迫处境,身为亲王,却连基本的衣食都难以保障,可见其遭受的打压之残酷。
在这样的困境中,曹植的身体与精神都遭受了巨大的折磨。他心中的报国之志无法实现,只能终日在封地中借酒消愁,抒发心中的悲愤。他写下了《杂诗》六首,其中“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影忽不见,翩翩伤我心”,句句都饱含着对于命运的无奈对理想的执着追求。
长期的抑郁与漂泊,让曹植的身体日渐衰弱。太和六年(232年),曹植徙封陈王,同年十一月,这位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的文坛巨匠,在陈郡病逝,年仅四十一岁。
曹植死后,曹叡追谥他为“思”,后世称之为“陈思王”。
曹植的一生,虽在政治上以悲剧收场,却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不朽的丰碑。他的文学成就,不仅体现在《洛神赋》《白马篇》等千古名篇上,更在于他对中国文学发展的开创性贡献,成为建安风骨的集大成者。
作为五言诗的革命者,曹植彻底改变了乐府民歌的传统面貌,将五言诗从民间歌谣提升为文人创作的重要体裁。他作品中的“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等诗句,成为千古传颂的名句。曹植的五言诗创作,对李白、杜甫等后世诗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李白曾称赞曹植“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杜甫也坦言“子建文章壮,河间经术存”,可见曹植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之崇高。
为了纪念他,国际天文学联合会于1976年将位于水星北半球的一个陨石坑命名为“曹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