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瘟疫:
旧居所在的社区,像一幅被雨水反复浸泡又晾晒过度的褪色油画。昔日的鹅卵石小径被粗糙的合成材料覆盖,缝隙里顽强钻出几丛灰绿色的、营养不良的杂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廉价消毒水和金属锈蚀的沉闷气息。十年?三十七天?这两个时间刻度在陆昭的认知里激烈碰撞,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流沙之上。他需要一块石头,一块能砸穿这层时间油画的石头。也许,他曾经存在过的物理空间——那栋编号b-17的旧公寓楼——能提供某种顽固的、难以被彻底篡改的参照。
单元门的虹膜识别器闪烁着幽蓝的光。他站定,那只完好的右眼凝视着冰冷的镜头。短暂的静默后,识别器发出短促刺耳的蜂鸣,红灯亮起:<身份信息:注销>。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如同墓穴里吹出的风。注销。一个用于物品、账号、或死人的词汇。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手指在密码盘上输入一串早已融入肌肉记忆的数字——他和她初遇那天的日期。门锁内部传来齿轮艰涩的转动声,咔哒,开了。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更浓重的尘埃与遗忘的味道扑面而来。
楼梯间昏暗,声控灯大多已坏。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混凝土结构中孤独地回响,每一步都敲打在记忆的残骸上。三楼的拐角,那扇熟悉的、漆成墨绿色的铁门紧闭着。他抬手,指关节悬在空中,片刻的犹豫如同凝滞的胶质。最终,还是叩了下去。
门开了。探出的是一张布满褶皱、眼袋浮肿的脸。王婶。记忆中那个嗓门洪亮、喜欢在楼道里晒咸菜的老妇人。此刻,她的眼神浑浊,带着一种长期被某种巨大钝痛反复碾压后的麻木。她眯着眼,打量着门口的陆昭,浑浊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
“找谁?”声音干涩沙哑。
“王婶,是我,陆昭。”他试图挤出一个能唤起旧识的表情。
“陆昭?”老妇人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紧锁,像是在记忆的泥沼里费力打捞一件早已沉底的物品。几秒钟的沉默,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终于,她摇了摇头,那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脖颈的轴承生了锈。“小伙子,你认错人了。这里没有叫陆昭的住户。”
陆昭的心沉了下去,但并未完全冻结。他指向那扇紧闭的墨绿色门扉:“那这间……”
“空了。”王婶打断他,浑浊的目光掠过他的肩膀,投向空洞的楼道深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空了快十年了。那家男人,搞什么尖端实验的科学家,听说……炸了。”她顿了顿,干瘪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冰冷的、盖棺定论的词:“死了。连块囫囵骨头都没找回来。可怜他那老婆孩子,后来也搬走了,再没消息。”
死了。十年。实验室事故。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他回归后这三十七天构建起来的、本就摇摇欲坠的“现实”。他试图从老妇人麻木的脸上找出一丝说谎或记忆混乱的痕迹,但那里只有一片被时间风干的、毫无生气的荒原。她的陈述,对她而言,就是如同脚下地板一样坚硬的“事实”。
“谢谢。”陆昭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而遥远。他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下楼梯。王婶在他身后关上了门,那沉闷的“砰”声,像是为他这段“生前”历史盖上了棺盖。
他需要一个更直接的证据,一个无法辩驳的墓碑。
社区边缘,紧挨着废弃的儿童游乐场——那里只剩下一个锈迹斑斑、油漆剥落的铁质秋千架,在微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是一片小小的、被遗忘的角落。几块低矮的合成石材排列着,上面嵌着巴掌大的电子屏。这是城市为“非自然意外身故者”设立的简易数字墓园。
陆昭在一块块冰冷的屏幕前走过。逝者的名字,生卒年月,有时配着一张模糊的证件照,在幽蓝的背光下无声地闪烁。然后,他停住了。
一块屏幕。没有照片。只有一行冰冷的白色文字:
<陆昭>
<身份识别码:K7-42-Zeta>
<生卒:新纪元前17年 - 新纪元3年>
<死因:量子共振实验室临界事故>
新纪元3年。那正是他记忆中“进入回廊”的前一年。十年。墓碑上冰冷的日期,像铁水浇筑的枷锁,牢牢铐住了他试图挣扎的时间感。他死了。在“官方”的时间线上,他腐烂在十年前那场虚构的爆炸里。
但这还不是终结。
墓碑下方那块小小的电子屏,原本应该静止显示着死者的基本信息。此刻,它却在无声地播放着动态影像!画面晃动、模糊,充满了刺眼的能量闪光和飞溅的碎片。陆昭的机械左眼瞬间捕捉到解析信号,视野右下角弹出猩红的警告框:<高维能量残留影像 - 危险等级:溯源污染>。
画面内容,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
那是回廊!是他在第15卷太空战深处经历过的、惨烈到足以刻入骨髓的最终战役!他看见辰神使巨大的、流淌着液态能量的机械臂横扫而过,将合金墙壁如同纸片般撕裂;他看见Z病毒扭曲的紫色菌毯疯狂蔓延,吞噬着一切有机物质;他看见自己,画面中的自己,正狼狈地翻滚躲避着从虚空裂隙中射出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能量矢!
影像在循环播放。每一次循环,画面似乎都更清晰一分,每一次能量矢擦过“屏幕中陆昭”的身体,陆昭本人都能感到皮肤上传来一阵细微的、灼烧般的幻痛。墓碑,这块宣告他“现实世界”死亡的墓碑,正在循环播放他“回廊世界”最惨烈的死亡瞬间。时间的两个维度在此刻扭曲、重叠,互相否定,又互相证明,构成一个令人作呕的闭环。他站在自己的坟前,看着自己在另一个地狱里挣扎求生。
数据幽灵: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发出单调而急促的蜂鸣,在这片死寂的墓园角落显得格外刺耳。陆昭僵硬地掏出那个冰冷的金属方块。屏幕自动亮起,没有来电显示,没有号码。只有一条新信息孤零零地悬浮在幽暗的屏幕中央,发件人一栏,赫然显示着那个冰冷的字母:
Z
信息内容只有一行字,是回廊内部使用的、用于标记高危污染区域的坐标代码:<象限:熵增之巢 \/ 坐标:哀恸回响>。这正是他刚刚在墓碑影像中看到自己躲避能量矢的位置!
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Z?那个在回廊深处被辰神使吞噬、意识早已湮灭在数据洪流中的队友?怎么可能?他猛地抬头环顾四周。废弃的游乐场空无一人,只有锈蚀的秋千在风中发出单调的吱呀声,如同垂死者的叹息。冰冷的电子墓碑在幽蓝的光线下沉默伫立。
<新信息:正在获取来源定位...> 手机屏幕自动跳转。一个加载图标旋转着,几秒后,定位地图弹出。一个清晰无比的红点,精确地、不容置疑地标注在地图上——那个位置,不是远处的信号塔,不是某个隐蔽的服务器,而是……
<信号源定位:用户颅骨 \/ 太阳穴植入芯片 - 型号:观测者之眼 v1.7>
红点,就钉在他自己的太阳穴上。
信息,来自他大脑内部的芯片。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某种病态满足感的电子杂音,仿佛直接从他的听觉神经末梢响起,与林无咎那标志性的轻笑诡异地重叠在一起。陆昭的手指死死捏住手机,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冰冷的金属外壳几乎要嵌入掌心。数据幽灵。它不仅存在,而且它就寄生在他自己的神经突触里,像潜伏在脑髓深处的蠕虫,嘲弄着他的认知,篡改着他的现实感知。Z的信号,林无咎的回响,都成了这枚冰冷芯片滋生的菌斑。
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机,对着冰冷的墓碑,对着空旷的游乐场,对着灰蒙蒙的天空,胡乱地按动快门。咔嚓。咔嚓。单调的电子快门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需要证据,需要将这片荒诞的、锈蚀的景象固定下来,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此刻的清醒并非彻底的疯狂。
手指颤抖着点开相册。一张张翻看刚刚拍摄的照片。墓碑的电子屏依旧在循环播放着回廊战斗的惨烈画面。锈蚀的秋千架在阴郁的天空背景下勾勒出扭曲的剪影。灰白的云层如同巨大的裹尸布。一切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非现实的质感。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第三张照片——拍摄角度正好框住整个废弃秋千架和后面一小片剥落的围墙——的右下角,那片被阴影覆盖的、颜色最深的墙皮上,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像素点。
它不像坏点,也不像噪点。
它在发光。
一种极其微弱、极其稳定、带着某种无机质冰冷的幽蓝色微光。
陆昭将照片放大。再放大。直到那个像素点占据了半个屏幕。机械左眼自动开启深度解析模式,视野被拉入一片由数据流构成的微观宇宙。那个像素点,在电子视界的无限放大下,清晰地显露出它的本质:
一个极其微小的、但结构精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械复眼**的局部。那熟悉的、多重复合棱镜结构,那冰冷无机质的反光质感……
<图像特征比对:99.98% 符合目标:林无咎(代号:千目)右眼第七象限微观结构>
<警告:持续观测可能导致认知污染>
陆昭猛地移开视线,像被无形的毒针刺中。他急促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灼烧着气管。照片从手中滑落,屏幕朝下摔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墓碑上。墓碑屏幕里,影像中的“他”正被一道黑色的能量矢贯穿胸膛,发出无声的惨嚎。
天空依旧灰蒙。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秋千架吱呀作响。墓碑的幽蓝光线,手机屏幕碎裂的微光,还有那个深嵌在照片阴影里的、林无咎的机械眼像素点……所有的光,都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锈蚀的气息。
时间不是线性的。它是一块布满霉斑和裂纹的朽木。而他们,不过是寄生在这朽木纹理深处,被无形观测者反复检视的、注定锈蚀的标本。十年?三十七天?都只是朽木上一道深浅不同的刻痕罢了。真正的瘟疫,早已渗透了时间的骨髓。而幽灵,正从每一道裂缝、每一个像素、每一枚嵌入血肉的芯片里,睁开了它们冰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