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工坊”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水,在订单洪流的裹挟下,日复一日地拍打着仓库的墙壁。饕餮客留下的涟漪早已化作滔天巨浪,将“琥珀流心糕”推上了本地美食圈的神坛。线上订单排到了下个月,仓库门口的长龙成了西街一景,连带着“磐石养生班”那本已关闭的报名通道,都被人扒出来反复敲打询问。
工坊里,那台三层蒸柜在王小磊的精心伺候下,成了不知疲倦的钢铁心脏。蒸汽的“噗噗”声、真空包装机的“嘶嘶”声、王婶嘶哑却依旧洪亮的指令声、还有吴大妈她们在高速运转中偶尔爆发的笑骂声,交织成一首滚烫的生产进行曲。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甜香、汗味和新设备淡淡的金属气息。
鹿玖穿梭在这片热浪里,后背的伤已无大碍,动作间带着磐石劲赋予的沉稳与力量。他协调原料、安抚焦躁的顾客(主要是线上苏青转达的)、检查品控,如同磐石工坊这艘小船日益沉稳的舵手。然而,他的目光深处,却沉淀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青玉色阴翳。
那日在仓库光柱下清晰目睹的青玉微光,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每一次看到李如玉独自盘坐调息的身影,那抹温润而神秘的光晕就会在眼前重现。它是什么?是某种高深武功的异象?是穿越带来的时空印记?还是……某种连她自己也难以掌控的未知?这种未知,如同隔在两人之间一道无形的冰墙,让昨夜灶台前那点微弱的暖意,也变得遥远而模糊。
李如玉似乎也在刻意维持着某种距离。她依旧每日清晨在“磐石”地垫上调息导引,午后则更多时间待在小天井或仓库最僻静的角落,周身萦绕的清冷气息比往日更甚。偶尔与鹿玖目光交汇,那双凤眸深处依旧是古井无波,仿佛那日颈侧泄露的秘密从未发生。只有鹿玖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宇间那份难以彻底驱散的疲惫感,如同冰雪覆盖下未曾解冻的土壤。
“鹿哥!救命!”苏青顶着鸡窝头冲过来,平板电脑几乎怼到鹿玖脸上,“你看!又冒出来好几家店!名字都叫‘磐石记’、‘琥珀坊’!卖的糕点包装抄咱们九成像!连logo都仿!差评!全是刷的差评!说咱们店大欺客、价格虚高、味道不如仿品!这他娘的是有组织的水军啊!”
屏幕上,几个新注册的店铺页面赫然在列,图片、描述拙劣地模仿着磐石工坊,评论区一片乌烟瘴气,充斥着“正品太贵,这家便宜味道一样好”、“磐石店大欺客,发货慢如蜗牛”之类的恶意评论。
鹿玖眼神一冷。饕餮客带来的不只是荣耀,更有躲在暗处的觊觎和恶意。这熟悉的套路,比刀疤强更隐蔽,也更阴险。
“收集证据,截图录屏,平台举报!”鹿玖声音沉稳,“苏青,在咱们主页置顶声明,贴出咱们的原料采购凭证、制作过程图(隐去关键配方)、还有饕餮客那天的评价截图!用事实说话!另外,线下排队的街坊,今天每人多送一小块试吃,堵住那些说味道不如仿品的嘴!”
“明白!”苏青立刻来了精神,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闪烁着技术宅反击的光芒。
危机处理有条不紊地展开。然而,仿品和恶意差评如同跗骨之蛆,虽然暂时压制,却持续消耗着精力,也像一根刺,扎在刚刚步入正轨的“磐石”身上。
午后,工坊的节奏稍稍放缓。鹿玖走到仓库角落的僻静处,这里堆放着一些备用零件和工具。他深吸一口气,摆开磐石桩的架势。沉腰坐胯,意守丹田,体内的劲力如同沉静的河流缓缓流淌。他试图将心神完全沉浸在功法的运转中,驱散那些烦扰的杂念——订单、差评、仿品……还有那抹青玉微光。
然而,越是想要专注,那抹温润的光晕越是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它如同一个无声的谜题,牵扯着他的心神。李如玉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转身走向天井的疏离背影……这些画面交织缠绕,让他桩架的气息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心浮气躁,意散劲弛。磐石之基,首重心稳。”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冰泉滴落,瞬间浇灭了鹿玖心头的燥意。
鹿玖一惊,连忙收势转身。李如玉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月白的练功服衬得她身形越发颀长清冷。阳光从高窗斜射,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她的脸色似乎比上午又好了一些,但那份沉淀的疲惫感依旧清晰。
“李老师……”鹿玖有些局促,仿佛做坏事被抓了现行。
李如玉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察秋毫的了然。“外物纷扰,如尘蔽镜。强求静心,反落窠臼。”她缓步走近,停在鹿玖刚才站桩的位置旁,“磐石之道,非避世绝尘,乃于尘嚣中守心如一。其‘意’不滞于外,亦不拘于内,当如流水行云,遇石则分,遇壑则盈,顺势而为,无滞无碍。”
她的话语带着古韵,却精准地戳中了鹿玖的困境。磐石劲的修炼,不是逃避现实,而是在现实的洪流中稳住自己的核心。心意,既要感知外界变化(尘嚣),又不能被其完全牵引(滞于外);既要内守本源(守心),又不能过度内耗、执着于自身的困惑(拘于内)。要像流水一样,遇到石头就分开流过去,遇到沟壑就自然填满,顺应环境而不被环境阻碍。
鹿玖若有所思。他想起自己对抗蒸汽狂潮时那种全神贯注、物我两忘的状态;想起王婶在灶台前忘我投入、浑然忘忧的神情。那种状态,或许就是李如玉所说的“顺势而为,无滞无碍”?
“至于……”李如玉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鹿玖的颈侧,又迅速移开,落向工坊喧嚣的方向,“某些‘异象’,亦属‘外物’之列。执着求解,反生魔障。时机若至,自见分晓。此刻,当以‘磐石’立身为要。”
她的话点到即止,没有明说那青玉微光,却清晰地传递出信息:那是一种特殊现象,属于“外物”范畴。过于执着地想要解开这个谜题,反而会阻碍修炼(生魔障)。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固自身,做好“磐石”的本分。
鹿玖心头一震。李如玉显然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也知道他的困惑。这番开解,既是对他修炼的指点,也像是一种……变相的安抚?一种并不直接解释,却让他不必过度忧心的承诺?
“我明白了,多谢李老师指点。”鹿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心头的郁结似乎随着这番话散开了不少。是啊,眼下最重要的,是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磐石”基业,是让这工坊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在这汹涌的浪潮中站稳脚跟。
就在这时,王婶端着一个精致的青花瓷小碟,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忐忑又期待的笑容:“李老师,小玖,你们尝尝这个!”
碟子里,是几块造型小巧玲珑、通体呈半透明淡青色的糕点,如同凝冻的春水,散发着一种极其淡雅、融合了荷叶清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雨后青草般的自然气息。糕点中心,一点温润的琥珀色若隐若现。
“这是……”鹿玖好奇地看着这从未见过的点心。
“我试着做的!”王婶有些不好意思,“用咱们最好的陈年饴糖,加了点新熬的、最嫩的荷叶尖汁水,又揉进去一点点……一点点李老师平时泡茶用的那种青茶叶的粉末。想着李老师口味淡雅,消耗又大,做点不一样的给她补补元气……就叫……‘青玉凝露’吧!名字是小苏博士瞎起的!”
李如玉的目光落在碟中那淡青色的糕点上。那温润的色泽,让她平静的眼波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拈起一块。
糕体入手微凉,触感细腻。她轻轻咬下一小口。
动作依旧优雅。糕体入口即化,清甜淡雅,荷叶的清气如同晨风拂面,紧随其后的是那陈年饴糖独有的醇厚回甘,最妙的是那融入其中的一丝极淡的茶叶微涩与清香,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甜度,带来一种雨后山林般的空灵与澄澈。中心那一点琥珀流心,则是温暖的惊喜,如同阳光穿透林间薄雾。
李如玉细细地品味着,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但那双清冷的凤眸深处,却仿佛有冰层悄然融化,漾开一丝极其细微的、温软的涟漪。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剩下的半块糕点慢慢吃完。
“李老师……您觉得……”王婶紧张地问。
“心意至纯,融于滋味。”李如玉放下手,目光落在王婶那饱含期待与关切、微微有些皱纹的脸上,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此糕,甚好。”
“心意至纯,融于滋味。”
这八个字,如同温暖的溪流,瞬间注入了王婶的心田。她眼圈一红,激动得连连点头:“您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我……我再去多做点!”
看着王婶欢天喜地跑回工坊的背影,鹿玖心中豁然开朗。李如玉那番关于“心意”与“磐石”的开解,王婶这包含着纯粹关切与敬意的“青玉凝露”,如同两道清泉,汇入他有些浮躁的心湖。
磐石之道,不仅在稳守,更在这份流淌于凡俗烟火中的真挚心意。守护工坊,守护这份众人凝聚的心血,守护这份带着温度的“心意至纯”,或许就是他此刻最该专注的“磐石”之本。
至于那颈侧的青玉微光……鹿玖的目光再次扫过李如玉。她正静静地看着王婶忙碌的背影,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颈侧的肌肤在光线下显得格外白皙细腻。
那谜团依旧在,如同深潭。但此刻,鹿玖心中却多了一份沉静的等待和守护的笃定。时机若至,自见分晓。而现在,磐石需立,心意当守。这工坊的喧嚣与暖意,便是他此刻最真实的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