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北地苍茫的原野,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石洲城门外那刻意营造的、几乎要沸腾起来的喧嚣与“喜庆”。
远远望去,石洲那高大却略显陈旧的城墙在冬日的灰白天幕下矗立。城门洞开,披红挂彩,无数新糊的彩绸在寒风中猎猎招展,却难掩其下城墙砖石的斑驳与岁月侵蚀的痕迹。城门前,黑压压列着一支衣甲鲜明、气势森然的队伍,旌旗林立,刀枪如林,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队伍最前方,一杆巨大的玄色王旗迎风招展,旗面上绣着一只狰狞咆哮的银色狼头——契丹左谷蠡王,顾远的标志。
队伍核心,一匹神骏异常、通体棕红的汗血宝马之上,端坐着今日的“新郎”,左谷蠡王顾远。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端坐在骡车中、透过轿帘缝隙偷看的苏有财和王氏,也被那马背上身影散发出的威严气度震慑得几乎窒息。
顾远身量极高,目测足有近八尺(约190cm),端坐马上,更显巍峨如山岳。他穿着一身玄底金纹的契丹王族吉服,外罩一件同样玄色、领口袖缘镶着华贵紫貂毛的大氅。这身装束本该衬得人雍容华贵,但穿在他身上,却只凸显出一种雄浑迫人的力量感。肩背宽阔,腰身劲瘦,四肢修长而健硕,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那蕴藏的、属于顶尖武将的爆炸性力量。然而,最让苏氏夫妇惊异的,却是他的面容。
他并非想象中契丹贵人惯有的粗犷虬髯、横肉满面的形象。相反,他的皮肤在常年北地风沙中竟显出一种近乎冷玉的白皙。五官轮廓深邃而分明,如同精心雕琢的汉白玉塑像:鼻梁高挺,下颌线条雄浑冷硬,薄唇紧抿。尤其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寒潭古井,幽暗难测,此刻正平静地望向送亲队伍的方向,目光扫过之处,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奇异的是,在这份属于统帅千军万马的凛冽威严之下,他的眉宇间竟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文人的清隽雅致。若非身处这甲胄环绕、杀气隐隐的军阵之前,单看这张脸,或许会以为他是某个饱读诗书的江南世家公子。这种极致的矛盾感在他身上完美融合,形成一种令人心折又心生畏惧的独特魅力。
“天老爷…这…这就是顾王爷?”王氏死死攥着苏有财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激动得发颤,眼睛却亮得吓人,贪婪地在那高踞马上的身影上逡巡,“真…真是天神下凡一般的人物!气派!太气派了!”
苏有财更是激动得浑身肥肉都在哆嗦,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嘴里不住地喃喃:“值了…值了…攀上这样的高枝…婉娘真是…真是祖宗积德啊!”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借着这位“天神”女婿的威风,在汾州城乃至整个晋地横着走的景象。
顾远身侧稍后,拱卫着几名气质迥异却同样慑人的亲信。
赤磷卫统领墨罕,身形魁梧如铁塔,面容粗犷,一道狰狞刀疤斜贯左颊,眼神凶悍如择人而噬的猛虎,按着腰间巨大的弯刀,沉默如山。
另一赤磷卫统领晁豪,则相对精瘦,眼神锐利如鹰隼,透着精明和狠厉,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
被称为“毒蛇九子”之首的金先生何佳俊,一身文士青衫,面容清癯,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微笑,眼神阴鸷,仿佛能洞穿人心。
北斗七子”中的老四邹野,身材俊秀,面容方正,眼神沉稳;老五左耀,壮硕的身材还稍显跳脱,眼神灵动,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痞气。
再往后,是整齐列队的赤磷卫精锐,甲胄鲜明,杀气内敛。更远处,城门内外人头攒动,无数石洲百姓被驱赶出来“观礼”,脸上带着麻木、好奇或畏惧的神情。彩旗、彩棚、喧天的锣鼓班子、临时搭建的戏台…整个石洲城被一种刻意粉饰出来的、虚假而喧嚣的繁荣所笼罩,如同一个巨大而华丽的舞台,只等着主角登场。
送亲队伍在周德威的亲自率领下,终于抵达城门。周德威翻身下马,脸上那一路上的威严冷硬瞬间如同冰雪消融,换上了一副极其熟稔、甚至带着几分粗豪亲热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迎向顾远。
“哈哈哈!顾老弟!劳你久候!哥哥我把新娘子给你平平安安送来了!”周德威声如洪钟,上前用力拍了拍顾远坐骑马鞍旁的大腿(他够不着顾远的肩膀),动作亲昵得如同多年至交。
顾远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厌烦,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瞬间消失无踪。他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同样热情洋溢、甚至带着几分“感激”的笑容,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他本就极高,站在地上更是鹤立鸡群,却微微躬身,显得对周德威极为“敬重”。
“周大哥!一路辛苦!”顾远的声音清朗有力,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和“感激”,他双手抱拳,姿态放得很低,“小弟在此恭候多时!大哥亲自护送,这份情谊,小弟铭感五内!”他上前一步,主动握住周德威的手,用力摇了摇,眼神“真挚”无比,仿佛周德威真是他肝胆相照的结义兄长。
这一幕落在苏有财和王氏眼中,更是让他们激动得几乎要晕过去。看看!连契丹的王爷都对他们周表兄如此敬重!他们苏家这条大腿,真是抱得太对了!
“王爷!王爷!”苏有财再也按捺不住,拉着王氏,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从骡车上下来,也顾不上仪态,肥胖的身躯踉跄着冲到近前,脸上堆满了谄媚到极致的笑容,对着顾远就要下跪磕头,“草民苏有财(民妇王氏),拜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顾远的目光淡淡地扫过这对激动得浑身发抖、面目贪婪的夫妇,如同看两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嘴角那抹公式化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漠然和潜藏的屈辱——为了所谓的“忠心”和权谋,他竟要向这样两个狗一般的人奉茶?还要娶他们那个被当作货物送来的女儿?这简直是他顾远此生最大的羞辱!这份屈辱,源头正是眼前这个被他“称兄道弟”的周德威和背后那个疑心深重的李存勖!
他甚至连虚扶一下的动作都懒得做,仿佛根本没听到苏有财夫妇那谄媚的呼喊,目光直接越过他们,重新落回周德威身上,笑容“热切”:“周大哥,快请进城!府里都已备好,就等着大哥和…新娘子了!”他刻意在“新娘子”三字上微微一顿,语气平淡无波。
苏有财和王氏扑了个空,尴尬地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但随即,当他们听到顾远口中“府里都已备好”,想到那“正妻之礼”的盛大场面,想到自己即将成为王爷的“岳丈岳母”接受奉茶,那点尴尬瞬间被更大的贪婪和虚荣冲散。两人讪讪地退到一旁,眼巴巴地望着顾远和周德威把臂言欢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荣耀”的无尽渴望。
所谓的顾府,不过是将一座前朝刺史的府邸匆匆改造,披红挂彩,勉强充作王府门面。但顾远为了将这场“戏”演足,为了堵住周德威的嘴,更为了向李存勖展示自己的“忠诚”与“重视”,确实下了血本,将场面铺陈得极其宏大,奢华到了近乎暴发户的地步。
庭院深深,处处张灯结彩。粗如儿臂的红烛在精致的鎏金烛台上熊熊燃烧,将夜晚映照得亮如白昼。无数色彩斑斓、绣工繁复的锦缎从高高的屋檐垂下,在夜风中飘荡,如同流淌的霞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肉香以及各种名贵香料燃烧后混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甜腻气息。
宴席从正厅一直摆到了宽阔的庭院之中,流水席源源不断。来自北地的烤全羊、整只的獐子鹿肉,与江南运来的精致点心、时令鲜果混杂在一起,堆满了每一张案几。成坛的烈酒被仆役们川流不息地抬上来,开封的瞬间,浓郁的酒气冲天而起。
宾客云集,鱼龙混杂。有顾远麾下的契丹、汉人将领,有石洲本地的豪强士绅,更有身份敏感的“贵客”——晋王李存勖派来的“代表”,位高权重的蕃汉马步总管李嗣源,以及他那位心思深沉、野心勃勃的部下,太原留守石敬瑭。他们代表着李存勖的眼睛,审视着这场联姻,审视着顾远的“忠心”。
周德威一进入这金碧辉煌、人声鼎沸的宴会中心,更是志得意满,满面红光。他作为“大媒人”和顾远的“结义大哥”,被奉为上宾,与李嗣源、石敬瑭同席而坐。他端着硕大的酒樽,与李嗣源、石敬瑭等人寒暄几句,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顾远坐到了主位之上。
“顾老弟!大喜!大喜啊!”周德威拍着顾远的肩膀,声震屋瓦,唾沫星子几乎溅到顾远脸上,“哥哥我这次可是给你寻了个好姻缘!苏家表妹,那可是正经的洛阳闺秀,知书达理!仰慕你已久啊!往后你们夫妻和美,老弟你在石洲的基业就更稳当了!来,干了这杯!”他不由分说地将一满杯烈酒塞到顾远手中。
顾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夫妻和美?仰慕我已久?基业稳当?他看着周德威那张因酒意和得意而涨红的脸,看着他那副仿佛真为自己兄弟操碎了心的虚伪模样,恨不能将杯中酒直接泼到他脸上!这个贪婪愚蠢的莽夫,为了攀附自己、揩取石洲的油水,为了讨好李存勖,硬生生将那个自己素未谋面的女子和自己捆绑在一起,成了这场政治交易中最无辜也最屈辱的牺牲品!而自己,还要陪着笑脸,称兄道弟!
屈辱感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但他俊美的脸上,笑容却愈发“灿烂”。他举起酒杯,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表演出的豪迈:“全赖周大哥成全!小弟感激不尽!这杯,敬大哥!也敬晋王殿下洪福!”他仰头,将杯中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将那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恶心狠狠咽下。眼角余光扫过李嗣源和石敬瑭,那两人正含笑看着这一幕,眼神深邃难测。
婚礼的流程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进行着。每一步“正妻之礼”的仪程,对顾远而言都如同酷刑。
先是 “迎亲”:他骑着高头大马,在喧天的锣鼓和全城“百姓”的围观下,将那座系着红绸、囚禁着苏婉娘的简陋小轿“迎”进了府门。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尊严上。
而后是 “拜堂”:正厅之中,高悬大红“囍”字。顾远面无表情地站在堂中,看着同样一身刺目红妆、被喜娘搀扶着、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的新娘被引到自己身边。司仪高亢的唱礼声在耳边嗡嗡作响:“一拜天地——!”他机械地躬身,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天地若有知,岂会见证这等肮脏的交易?“二拜高堂——!”当他转向那两张因激动狂喜而扭曲变形的贪婪面孔——苏有财和王氏时,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他强行压下,动作僵硬地行礼,眼神冷得像冰。
“夫妻对拜——!”他与那个红盖头下素未谋面、命运同样悲惨的女子相对而立,深深一揖。这一拜,拜的不是夫妻情缘,而是这吃人的乱世,是冰冷的政治枷锁……
最使自己屈辱的,就是“奉茶”,这是苏有财和王氏最为期待、最为荣耀的时刻。当仆役端上两杯滚烫的香茶,顾远在司仪的指引下,双手端起茶盏,走到端坐在高堂主位、激动得浑身发抖的苏氏夫妇面前。他微微躬身,将茶盏递上,动作标准而疏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那公式化的笑容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压抑不住的冰冷怒意。那眼神扫过苏有财接过茶杯时颤抖的手,扫过王氏眼中贪婪的光芒,如同两道冰锥。但已经完全被眼前这泼天富贵和“王爷奉茶”的无上荣耀冲昏头脑的苏氏夫妇,哪里还看得到顾远眼中的愤怒?他们只觉得此生无憾,富贵荣华已在向他们招手!苏有财接过茶时,手抖得几乎洒出茶水,声音哽咽:“好…好…王爷…折煞草民了…”王氏更是激动得泪流满面,只会不住地说:“好女婿…好女婿…”那贪婪丑态,让坐在一旁的李嗣源都微微蹙了下眉,石敬瑭则端起酒杯,掩去了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顾远奉完茶,如同完成了一项极其肮脏的任务,立刻转身,不愿再多看那对夫妇一眼。他心中对苏婉娘仅存的一丝因同病相怜而起的怜悯,也被这对父母的丑态消磨殆尽。
然而,婚礼的高潮或者说转折,出现在新娘被送入“洞房”后不久。一身盛装、明艳不可方物的乔清洛,在婢女的簇拥下,款款步入了正厅。
她的出现,如同寒夜中骤然绽放的明珠,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身量娇小,却玲珑有致,穿着一身正红色、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王妃礼服,头戴赤金点翠凤冠,珠翠环绕,华贵逼人。然而,最令人移不开眼的是她的气质。她没有新嫁娘的羞涩或哀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雍容而疏离的微笑,眼神清澈明亮,顾盼生辉。她步履从容,仪态万方,行走间环佩轻响,自带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
她径直走向主位上的顾远,无视了满堂宾客各异的目光。顾远在看到她的瞬间,眼中所有的冰冷、愤怒、伪装尽数褪去,只剩下毫不掩饰的、浓得化不开的深情、愧疚与心疼。他立刻起身相迎,动作温柔而自然,小心翼翼地牵过她的手,将她引到自己身边的主位坐下。那份小心翼翼和视若珍宝的姿态,与方才对待苏婉娘时的冷漠僵硬,形成了天壤之别。
“清洛,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喧闹,仔细累着。”顾远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方才和周德威豪饮时的洪亮判若两人。
乔清洛微微一笑,笑容温婉却带着一种坚韧的力量,她轻轻拍了拍顾远的手背,示意他安心。随即,她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落在一旁的周德威、李嗣源、石敬瑭身上,声音清越,带着女主人的从容:“今日是夫君纳新妹妹的好日子,妾身身为顾府主母,岂能缺席?特来向周将军、李总管、石留守敬一杯薄酒,感谢诸位贵客莅临。”她端起酒杯,姿态优雅,言语得体,不卑不亢。
周德威看到乔清洛出现,又看到顾远对她那毫不掩饰的宠爱,心中微微有些不快,觉得这顾远的正妻未免有些“不识大体”,但面上还是哈哈笑着举杯应承。李嗣源眼中则闪过一丝激赏,他端起酒杯回敬乔清洛,然后侧身对顾远低声道,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顾帅,好福气啊。王妃兰心蕙质,气度非凡。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如此璧人,锋芒亦显。晋王…恐非乐见啊。兄弟,小心为上。”他暗示李存勖未来可能因对乔清洛的占有欲作祟而……
顾远眼神一凝,随即恢复如常,举起酒杯与李嗣源轻轻一碰,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何尝不知?但为了清洛,他甘冒奇险。
乔清洛的落落大方和顾远毫不掩饰的偏爱,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周德威心中因婚礼盛大场面而升腾起的最后一丝疑虑,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满足感和对未来的贪婪畅想。看看顾远对正妻的态度就知道他有多重情!自己作为他的“结义大哥”和“大媒人”,往后在石洲,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些丰饶的物资…周德威仿佛看到了金山银山在向自己招手……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顾远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再次向周德威举杯,笑容“真挚”:“周大哥!大恩不言谢!若非大哥慧眼,小弟哪得此良缘?小弟无以为报,些许薄礼,还望大哥笑纳!”他一挥手。
早已候在一旁的墨罕和晁豪立刻指挥手下抬上几个沉重的箱子。箱子打开,珠光宝气瞬间晃花了人眼:成匹的江南贡缎、晶莹剔透的玉石摆件、黄澄澄的金锭、还有几套镶嵌着宝石的精美马具…更让周德威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的是,顾远还特意安排了几名身段窈窕、姿容冶艳的胡姬,在何佳俊的示意下,娇笑着上前给周德威敬酒。这些胡姬穿着暴露,舞姿大胆,瞬间点燃了宴会上的暧昧气氛。
周德威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珍宝,感受着身边温香软玉的触感,听着胡姬们娇嗲的劝酒声,只觉得飘飘然如上云端,骨头都酥了半边。他拍着胸脯,酒气熏天地对顾远保证:“顾老弟!够意思!太够意思了!你放心!哥哥我回去,定在晋王面前替你美言!石洲的事,包在哥哥身上!往后咱们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彻底被顾远的“糖衣炮弹”和刻意营造的兄弟情深所俘虏,完全落入了顾远精心编织的权谋之网中。
觥筹交错,喧嚣震天。美酒、佳肴、歌舞、奉承…交织成一片虚妄的繁华。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欲望和算计中:周德威做着攫取石洲财富的美梦;苏有财和王氏沉浸在“皇亲国戚”的虚荣里;李嗣源和石敬瑭冷眼旁观,评估着顾远的实力与态度;顾远强颜欢笑,心中屈辱与杀意翻腾;乔清洛端庄地坐在顾远身边,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用最完美的仪态守护着她的爱情和尊严……
只有那顶被抬往“听雨轩”的花轿里,红盖头下的苏婉娘,如同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孤魂。外面的喧嚣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她无关。她的心,在郭从逊死去的那一刻,在父母贪婪的嘴脸暴露无遗的那一刻,在被迫穿上这身如同血染的嫁衣的那一刻,早已死寂如灰。
当喧嚣终于被隔绝在门外,苏婉娘独自一人坐在陌生的“洞房”中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才再次将她彻底淹没。
听雨轩,名字雅致,位置却稍偏僻清冷。房间不算小,陈设也堪称精致:雕花的紫檀木桌椅,铺着锦缎的床榻,梳妆台上摆放着崭新的铜镜和妆奁,博古架上陈设着几件中规中矩的瓷器玉器。烛火明亮,映照着墙上挂着的几幅工整却毫无生气的字画。一切都透着一种刻板的、公事公办的“体面”,与刚才路上所见正院(乔清洛居所)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充满主人气息和生活情趣的奢华温馨相比,高下立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新家具和新布料的混合气味,冰冷而陌生。
没有闹洞房,没有喜娘的聒噪,甚至连一个贴身伺候的婢女都没有。她被送进来后,门就被轻轻带上了,仿佛她是一件被暂时存放于此、等待主人拆封的货物。
苏婉娘依旧穿着那身沉重得如同枷锁的嫁衣,头上的凤冠压得她脖颈酸痛。她麻木地坐着,红盖头遮蔽了视线,眼前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血红。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的酸涩和肿胀。郭从逊最后望向她的眼神,父母贪婪谄媚的嘴脸,周德威冰冷的目光,顾远那毫无温度的侧影…各种画面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无序地翻腾、撞击,带来一阵阵钝痛。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宴会的喧嚣似乎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模糊人语。她知道,那个决定她今夜命运的男人,终究会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沉重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浓郁的酒气。门被推开,一股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浓烈的酒味瞬间涌入。
顾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喝了不少,俊美的脸上带着明显的醉意,白皙的皮肤透出红晕,眼神也有些迷离,步履略显虚浮。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片刻,似乎想驱散一些酒意,然后才摇摇晃晃地走向坐在床边的苏婉娘。
苏婉娘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心脏在死寂中疯狂地跳动起来,不是期待,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她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该来的,终究要来。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等待着即将降临的狂风暴雨,等待着被彻底撕碎、被吞噬的命运。她早已麻木,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顾远走到床边,站定。他低头看着眼前这个被红盖头完全笼罩、身体僵硬如同石雕的女子。沉默了片刻,他伸出手,动作带着酒后的粗鲁,一把掀开了那刺目的红盖头!
红绸滑落。
烛光下,一张苍白如纸、泪痕斑驳的脸庞暴露在顾远眼前。那双曾经温婉如水的眼眸,此刻红肿不堪,眼神空洞,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死寂。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微微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嘴唇被自己咬得渗出血丝,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浓重的、生无可恋的悲怆气息,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具美丽的躯壳在承受着无边的痛苦。
顾远醉意朦胧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清晰的愕然。他见过太多女人在他面前的表情:谄媚、恐惧、爱慕、羞涩…却从未见过如此彻底的、如同被碾碎后又被冰封的绝望。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哭哭啼啼、或是强装镇定、或是心存侥幸攀附的女人。
眼前这张脸,这份浓烈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悲伤与麻木,让他心头那因被迫纳妾、被迫演戏而积压的怒火和屈辱,仿佛被什么东西猝然堵住。他并非铁石心肠,他深爱乔清洛,懂得真情的可贵,也深知被当作棋子的痛苦。周德威只告诉他这是个“洛阳闺秀”,仰慕他已久,却没告诉他,这个女子似乎早已心有所属,且被这场交易彻底摧毁。
一丝复杂的情绪——混杂着同病相怜的怜悯、对周德威等人更深的厌憎、以及一丝计划被打乱的烦躁——在顾远眼中飞快掠过。他盯着苏婉娘那毫无生气的脸看了几秒,醉意似乎也清醒了几分。
苏婉娘在他掀开盖头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兽。她死死地闭上眼睛,贝齿紧咬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等待着那只可能粗暴的手,等待着那令人作呕的触碰,等待着被彻底拉入深渊。
然而,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未降临。
她只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酒气的叹息。接着,是脚步声离开床边,走向房间另一侧的声音。
她惊疑不定,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一条眼缝。只见顾远高大的背影正走向房间角落的一张圆桌。他脚步还有些不稳,但动作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目标性?他没有走向她,反而是在桌旁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仰头灌了下去。
然后,他站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苏婉娘愣住了。他…走了?就这样走了?巨大的茫然和一丝荒谬感涌上心头,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难道…他嫌恶自己?还是…?
就在她惊疑不定时,脚步声又回来了。顾远再次推门而入。这一次,他手里竟然端着一个托盘!
托盘上,放着几样东西:一碗还冒着丝丝热气的肉羹,几块精致的、散发着甜香的点心,甚至还有一小碟切好的水果。他将托盘轻轻地、甚至带着点随意地放在了圆桌上。
更让苏婉娘震惊的是,他弯腰,又从桌下拿出了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新鲜的血腥味——是鸡血。
顾远将那个盛着鸡血的粗瓷碗,也放在了桌下显眼的位置。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依旧僵硬坐在床边、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茫然的苏婉娘。
他脸上的醉意似乎更淡了些,眼神恢复了惯常的深邃和冷静,只是那深邃中此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复杂。他没有走近,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苏婉娘,声音低沉,带着酒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和:
“饿了吧?”他指了指桌上的食物,“吃些东西。”语气平淡,没有任何命令或强迫,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张铺着崭新锦被的婚床,又扫了一眼桌下那碗鸡血,继续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吃完,睡吧。”他指了指桌下的碗,“血,撒床上。明日,挂出去就行了。”
最后一句,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命令意味:
“明日,记得做戏就好。”
说完,他不再看苏婉娘的反应,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额外的、微不足道的任务。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高大的背影没有丝毫留恋,径直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也隔绝了苏婉娘惊愕的视线。
房间里,瞬间恢复了死寂。
苏婉娘呆呆地坐在床边,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耳边反复回响着顾远那几句简短而惊世骇俗的话语。
“饿了吧?”
“吃些东西。”
“吃完,睡吧。”
“血,撒床上。明日,挂出去就行了。”
“明日,记得做戏就好。”
什么意思?他…他放过自己了?那碗鸡血…是用来伪装落红的?他…他不需要自己侍寝?他只是…来送吃的?还…教她如何蒙混过关?
巨大的冲击让苏婉娘麻木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无法思考。她茫然地、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落在那张圆桌上。烛光下,那碗肉羹还散发着袅袅的热气,点心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飘入鼻端。这些温热的气息,在这冰冷死寂的囚笼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真实。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响,透过寂静的夜色,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入了听雨轩。
那是…从正院方向传来的声音。
若有若无,如同春日里缠绵的莺啼,带着压抑的、欢愉的娇喘…还有男人低沉而满足的、充满爱意的呢喃…
是顾远…和乔清洛。
苏婉娘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她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点荒谬的暖意和茫然。她想起了顾远看向乔清洛时那毫不掩饰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深情,想起了他对自己的冷漠和疏离。这才是他心之所系,情之所钟。自己,不过是他权谋棋盘上一颗碍眼的棋子,一个需要应付的麻烦。他方才的举动,与其说是善意,不如说是一种…基于同病相怜的、居高临下的怜悯?或是为了维护他王府内部某种微妙的平衡?亦或是纯粹嫌恶自己这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屈辱、悲伤、自怜、还有那刚刚升起又被瞬间浇灭的荒谬暖意…种种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滴落在她紧握的手背上,也滴落在冰冷的、绣着俗气鸳鸯的锦缎嫁衣上。
她无声地哭泣着,肩膀因压抑的抽泣而微微耸动。为郭从逊,为自己,为这被彻底摆布、毫无尊严的命运。
然而,哭着哭着,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张圆桌上。落在那碗还冒着微弱热气的肉羹上,落在那些精致的点心上。
腹中传来一阵清晰的、饥饿的绞痛。从昨日被强行梳妆开始,她就粒米未进,早已饥肠辘辘。
鬼使神差地,她止住了哭泣。她抬起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挣扎着从那沉重得如同墓碑的婚床上站了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向那张圆桌。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触了一下那盛着肉羹的碗壁。温热的触感,透过冰冷的指尖,瞬间传递到心底。
那一点点微弱的、真实的暖意,如同在无边黑暗的冰原上,骤然看到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火星。
虽然渺小,虽然转瞬可能被正院传来的、象征真实情爱的声响所淹没,但它确实存在过。
苏婉娘端起那碗温热的肉羹,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久违的暖意。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勺,送入口中。温热的、带着咸香的汤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慰藉。
泪水,依旧无声地流淌着,混合着口中的食物,味道咸涩而复杂……
但在这绝望的深渊里,在正院那象征着真正幸福与情爱的声响的映衬下,这一碗来自陌生“丈夫”的、不知是怜悯还是算计的温热肉羹,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早已死寂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否认的涟漪。
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也不愿承认的…暖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