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竖起这面旗,不在大王,而在将军。”
李牧沉默了。他知道姚贾说的是实话。在赵国,他的态度,足以影响军方乃至半个朝堂的向背。
“先生以为,阻碍在何处?”李牧明知故问。
“在郭相邦。”姚贾毫不避讳,
“大王今日犹豫,非因不信合纵之利,而是因郭相邦从中作梗。他既畏秦如虎,又恐因抗秦而断了从秦国送来的财路,故而百般阻挠。”
“你想如何?”
“欲开其锁,需用其钥。”姚贾的眼中闪烁着猎人般冷静而残酷的光芒,
“贾出身市井,于我看来,世间万物,皆有‘锁’与‘钥匙’。郭相邦所虑者,非赵之安危,乃其私利也。他爱财、惜命、重权,这三者,便是他的‘锁芯’。”
李牧皱眉,声音里透出一丝厌恶:“你要用此等阴私伎俩?”
“将军乃国之柱石,行的是阳谋正道,手握的是堂堂之阵的王道之剑。”姚贾微微欠身,语气却变得无比坚定,
“而贾,不过一介说客,使的是攻心破防的诡道之术。对付君子,需以礼;对付小人,便只能用他听得懂的法子。
此事,不劳将军费心,更不会脏了将军的令名。贾只需将军明日在朝堂之上,当大王再度问起时,能如今日一般,力主合纵便可。”
李牧久久不语,他看着眼前的姚贾,此人身上有一种他所鄙夷、却又不得不承认其有效的力量。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另一个战场。
最终,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去,重新望向那幅巨大的舆图,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只知练兵、守土、御敌。朝堂之事,非我所长。”
这句看似推脱的话,在姚贾听来,却无异于默许。
“多谢上将军。”姚贾站起身,再次深揖一礼,然后悄然退出了书房。
而此刻的咸阳,西市一间偏僻的茶楼雅间内。
氤氲的茶香中,甘罗亲手为对面的冬儿斟上一杯热茶,动作优雅,神情温和,仿佛只是在与一位故人叙旧。
冬儿端坐着,双手交叠于膝上,指尖却冰凉。
“冬儿姑娘,”甘罗将茶杯推至她面前,微笑道:“尝尝这杯热茶。”
冬儿不敢推辞,欠身道:“多谢甘罗先生。”
甘罗看着她,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温和,内容却如寒冰刺骨:“听闻,三日前,太后召见了李夫人纪氏?”
冬儿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出,烫得她指尖一缩,脸色瞬间煞白。
来了!
她心中警钟大作,却不知甘罗究竟知道了多少。是只知道召见之事,还是……连那“转轮”的谎言也已洞悉?
甘罗将她的惊惶尽收眼底,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一场好好的恩赏,却成了一场闹剧。太后想看的,没看到。不想听的,却听了一番的‘治家大道理’。你说,这事是不是……很有趣?”
“有趣”二字,被他刻意加重,落在冬儿耳中,却无异于惊雷炸响!
她的心瞬间沉入冰窖。
他……知道了?
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这“有趣”,指的是太后未能得偿所愿的尴尬,还是……在暗指她那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转轮”嫁祸给李斯之计?
甘罗的笑容温润依旧,可在那温润之下,冬儿仿佛看到了一双洞穿一切的眼眸,正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的惊惶。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翻腾。或许,他只是在试探?但这种侥幸的念头只存续了一息便被彻骨的寒意扑灭。面对甘罗这样的人物,任何侥幸都是通往死路的捷径,她必须当做他已然尽知来应对。
她强作镇定道:“奴婢……奴婢不知先生何意。”
“不知?”甘罗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怜悯,
“冬儿姑娘,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知道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不能。嫪毐其人,弄巧成拙,本想借李夫人之事羞辱相邦与李斯,却不想将自己推上了绝路。”
甘罗此言,字字诛心。
冬儿只觉眼前一黑,方才强撑的镇定轰然崩塌。“聪明人”、“弄巧成拙”、“推上绝路”……这些词句在她脑中盘旋、碰撞,瞬间织成一张绝望的死网。
他果然尽知!他不仅知晓嫪毐借纪嫣之事发难,更洞悉了其中“弄巧成拙”的关窍,那便是自己为求自保,将“转轮”之说从嫪毐身上移花接木到了李斯头上!
此番计策败露,嫪毐必将迁怒于自己这个坏其大事的“叛徒”,而相邦府,又岂会放过一个与嫪毐同谋之人?她已然陷入两面夹攻、必死无疑之境!
甘罗的视线,如冬日寒刃,一寸寸刮过冬儿惨无人色的脸。他终于抛出了那份早已拟好的判词,语调平缓,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相邦府的耐心,已尽。”
他顿了一顿,而后,才一字一句地,宣告了那个人的命运:
“嫪毐此人……留不得。”
冬儿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除掉嫪毐?
她瞬间明白了。这是她唯一的活路!只有嫪毐死了,这个世界上才再也没有人知道“转轮”传闻的源头。她的谎言,才能永远成为秘密!
“甘罗先生……”她的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颤抖。
“你不用做什么。”甘罗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嫪毐这种人,自取灭亡是早晚的事。你只需……将他平日的动向,事无巨细,告知于我。”
这……这太简单了!简单到让她不敢相信!
冬儿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当即离席,跪倒在地,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颤声道:“奴婢……遵命!”
甘罗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本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口舌,甚至要用些更强硬的手段。却不想,这冬儿竟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天。
“很好。”甘罗收起诧异,恢复了平静,
“起来吧。记住,今日你所投之诚,便是日后安身立命之本。将来,相邦府中,必有你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