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辘辘,数日兼程。甘罗一行扮作寻常商贾子侄,已悄然抵达楚国上蔡。这上蔡虽非楚国都城,却也是一方重镇,人烟辐辏,南腔北调,别有一番风情。甘罗年岁虽小,心思却玲珑剔透,早已将沿途风物人情默记于心。他命随从在客舍安顿,自己则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布衣,独自一人在街巷间游走。“这李斯,若真是上蔡出身,其根基必然在此。”甘罗心念电转,“相邦大人要的,是此人过往的蛛丝马迹。”
甘罗寻到一处本地最大的酒肆,点了满满一桌上蔡特色菜肴,却只浅尝辄止。随后,他唤来店家,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店家,小子初来贵地,听闻此地曾出过一位才俊,姓李名斯,年岁不大,约莫也就十六七的光景,不知店家可有耳闻?”
那店家见甘罗出手阔绰,年纪轻轻却气度不凡,不敢怠慢,连忙笑道:“客官说笑了,上蔡地界,李姓是大姓,叫李斯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客官说的这位……十六七岁?这般年纪便能称得上才俊的,小老儿倒是没什么印象。莫非是客官记错了?”
甘罗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小袋秦半两,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店家若能提供些有用的消息,这点心意不成敬意。”
钱帛动人心!店家眼睛一亮,掂了掂钱袋,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三分,一拍大腿:“哦!客官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人!莫不是城东李家那个小子?他家原先也算殷实,后来家道中落了些。那小子,听说早年在县中粮仓做过一阵子仓吏。算算年纪,如今怎么着也得快三十了吧!”
“将近三十?”甘罗心中一凛,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他在相邦府见过李斯几次,这与李斯的实际年龄似乎有些出入。
一丝疑云在甘罗心头掠过,但他面上依旧平静如水,笑道:“店家不妨说说这位近三十的李斯,小子也好分辨。”
“正是!”店家来了兴致,“听说那小子不安分,不甘心一辈子看管粮食。有街坊说,他常一个人对着粮仓里的老鼠发呆,还说什么‘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什么仓中鼠吃得肥头大耳,厕中鼠却只能食秽物,苟延残喘。听着就玄乎!”
甘罗心中一动!“他家原住何处?家中可还有亲眷?”甘罗追问,又取出一小串钱。
店家见又有赏钱,更是眉开眼笑,将李斯旧宅方位,以及其族中尚存的几户人家,包括李斯那发妻纪嫣娘家的一些情况,都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干净。他还特意压低了声音补充道:“说起他那发妻纪嫣,也是个苦命人。前阵子,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风声,说那李斯……好像在秦国那边出人头地了!当了大官!可谁信呢?那小子一去杳无音信多少年了,纪嫣那丫头听了,也是半信半疑,整日里魂不守舍的。”
“哦?竟有此事?”甘罗眼中精光一闪!
甘罗谢过店家,心中已有了计较。他暗中观察了数日,将目标锁定在李斯曾经的几位邻里,以及李斯的五叔五婶身上。
一日午后,甘罗扮作游学士子,带着些许薄礼,叩响了李斯五叔五婶的院门。一番寒暄,自称是李斯在外结识的同窗,途径上蔡,特来探望故人亲眷。
那五婶是个碎嘴的,一听是李斯的“同窗”,又见甘罗气宇不凡,谈吐得体,便将他请进屋,倒了碗粗茶。“哎呦,你是斯儿的同窗啊?那小子,一走就是好些年,也不知是死是活,可怜了我们家纪嫣那丫头,守着活寡……”五婶一开口,便是一通抱怨,但话语间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期盼与炫耀。
甘罗顺势引导:“小子听闻李兄才学过人,志向远大,不知他当年离乡时,是何等年纪?如今……可有音讯?”他巧妙地将问题抛出。
“年纪?”五叔闷哼一声,接过话头,“他离家那会儿,少说也有二十多了!好好的仓吏不做,整日里捧着些破旧的竹简看个没完,说什么学而优则仕!后来,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非要去什么兰陵拜师学艺,把家里的薄产都变卖了作盘缠,连媳妇都不管了!”
“至于音讯嘛……”五婶接过话茬,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不瞒你说,前些日子,还真有些风言风语,说斯儿……在秦国那边,出息了!当了不小的官呢!不过啊,这事儿谁说得准呢?秦国那么远,消息传来传去,早就变了样。纪嫣那孩子听了,嘴上说不信,怕是空欢喜一场,可我看她那样子,心里头怕是也惦记着呢。毕竟是结发夫妻,若真能熬出头,也是她的福气……唉,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二十多岁离家,再加数年求学,如今将近三十,时间线上倒是吻合,可能李斯只是看起来年轻,甘罗心中暗道:“兰陵?荀卿?一切都对上了!看来这个李斯应该就是那咸阳的李斯,纪嫣的态度,倒也合乎情理。”
甘罗又旁敲侧击问了些李斯早年的性情、喜好,以及他离开前后的情形,还有关于纪嫣近况的更多细节。五叔五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他们眼中的李斯描绘得淋漓尽致:一个不安于现状、颇有野心、甚至有些薄情的青年形象,跃然纸上。
当甘罗从五叔五婶家出来,夕阳已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脑中反复回荡着纪嫣的消息,一个大胆的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
“李斯……纪嫣……”甘罗停下脚步,眼神闪烁不定,嘴角却勾起一抹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弧度,“若是将这位纪嫣……带回咸阳,会如何?”
这个念头一出,便如藤蔓般在他心中疯狂滋长。他细细盘算:其一,试探李斯。若李斯对发妻尚有情分,纪嫣的出现必会让他方寸大乱,甚至暴露更多破绽。若他薄情寡义,当众抛弃发妻,其品行便昭然若揭,相邦大人也好早做决断。其二,掣肘李斯。无论李斯如何选择,纪嫣的存在都将成为他的一大软肋。相邦大人便多了一枚可以牵制李斯的棋子,使其不敢轻易生出异心。其三,彰显相邦仁德。若相邦大人出面“善待”李斯发妻,亦可博一个礼贤下士、体恤臣属妻小的美名。
“此计甚妙!”甘罗越想越觉得可行,“只是,如何将纪嫣带走,又如何让她心甘情愿前往咸阳,却需好生谋划一番。此事不能操之过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