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河上,金鳞宝船张灯结彩,三层楼高的船身通体嵌满各色宝石,在正午的阳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七彩光晕,船头那巨大的火焰徽记更是灼灼生辉,隔着数里都能晃花人眼。甲板上,丝竹管弦悠扬,舞姬彩袖翻飞,慕容月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指尖把玩着一串鸽血红宝石手链,明媚的眸子却时不时瞟向船头那个月白身影。
何济正凭栏而立,宽大的袍袖被河风鼓荡,一手执壶,一手揽着旁边抚琴的柳如烟纤细腰肢,对着烟波浩渺的河面指点江山:“柳姐姐你看,这落霞河如美人玉带,蜿蜒多情,正合姐姐的琴音,百转千回…”
柳如烟被他揽着,纤指在焦尾琴上流泻出清泠的泛音,眼波流转间嗔了他一眼:“公子再胡言,如烟可要奏‘清心咒’了。”
“别别别!”何济连忙告饶,低头在她发间轻嗅,“姐姐身上的兰香就是最好的清心咒,闻一闻,济某这满腹的浊气都散了…”他话音未落,一个火红的身影炮弹般冲过来,一把将他从柳如烟身边扯开!
“何济!你又占柳姐姐便宜!”唐蜜儿气鼓鼓地插在两人中间,像只护食的小豹子,顺手塞给何济一个竹筒,“给!刚烤好的‘七彩锦鸡’,蜜儿亲手刷的百花蜜!堵上你这张油嘴!”
竹筒里,一只烤得金黄酥脆、散发着奇异甜香的小野鸡正滋滋冒油。何济眼睛一亮,也不客气,撕下一只鸡腿就啃:“嗯!外焦里嫩,甜而不腻!蜜儿妹妹这手艺,比御厨强百倍!以后谁娶了妹妹,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呸!谁要嫁人!”唐蜜儿俏脸飞红,作势要抢回竹筒。
“不嫁人?”何济叼着鸡腿,灵活地躲过她的爪子,顺势将油腻腻的手指往她光洁的额头上一点,“那正好!留在济某身边,天天给济某烤鸡吃!济某用金蚕蛊王跟你换!”
“何济!”唐蜜儿尖叫着去擦额头,又羞又恼。
甲板上一片笑闹。慕容月看着那三人闹作一团,酸溜溜地哼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金算盘,噼里啪啦拨弄起来:“金蚕蛊王市价…七彩锦鸡工本费…何济!你欠本少主的饭钱又添一笔!”
“记账记账!”何济满不在乎地挥手,目光扫过船尾抱着刀、冷眼旁观的江疏月,以及安静坐在角落、白绫覆眼的江映雪,桃花眼一转,提高声音,“阿月!阿雪!别干看着!过来尝尝蜜儿妹妹的手艺!阿月,济某给你留了个最肥的鸡屁股!”
“滚!”江疏月刀鞘砸在甲板上哐当作响。
江映雪则微微摇头,空灵的声音带着笑意:“公子慢用,映雪心静即可。”
就在这喧闹奢靡的气氛中,一艘不起眼的乌篷快船如同离弦之箭,破开碧波,飞速靠近金鳞宝船!船头,一道玄衣劲挺、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卓然而立,脸上覆盖的狰狞青铜面具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正是新任镇北侯,萧临渊!
“停船!萧临渊求见天命者!”低沉冰冷的声音穿透丝竹乐声,清晰地传入宝船。
甲板上瞬间安静。舞姬退散,乐师噤声。慕容月坐直身体,柳眉微挑。柳如烟按住琴弦。唐蜜儿好奇地探头张望。江疏月握紧了刀柄。
何济慢条斯理地啃完最后一口鸡肉,将竹筒塞给唐蜜儿,抹了抹嘴,踱到船边,对着下方快船上的身影,笑容灿烂地挥手:“哟!这不是咱们的镇北侯爷嘛!什么风把您这尊大神吹到济某这脂粉堆里来了?快请上船!正好尝尝蜜儿妹妹的烤鸡!”
乌篷船靠拢,搭上舷梯。萧临渊脚步沉稳地登上宝船甲板,玄色披风在河风中猎猎作响。青铜面具下,一双寒星般的眸子扫过满船莺莺燕燕,尤其在何济那沾着油渍的嘴角和柳如烟微红的耳根上停留片刻,周身散发的冷意几乎让甲板温度骤降。
“侯爷大驾光临,可是陛下又有旨意?”慕容月起身,笑吟吟地福了一礼,眼底却带着审视。
萧临渊看也不看她,目光直直锁定何济,声音如同北境的寒铁摩擦:“何济,借一步说话。”
“侯爷这话见外了。”何济笑嘻嘻地迎上去,作势要去拍他肩膀,“这里都是自己人,姐姐妹妹们温柔体贴,说话多自在!有什么话不能当着…”
“何济!”萧临渊猛地低喝一声,带着压抑的怒火,侧身避开他的爪子,“事关军机!你…”
“军机?”何济挑眉,桃花眼促狭地眯起,“侯爷莫不是要跟济某商讨…如何用金蚕蛊偷袭北境狼骑?还是想让蜜儿妹妹给侯爷的玄甲铁骑配点驱虫香囊?”他顺手揽过旁边看热闹的唐蜜儿。
唐蜜儿被他搂得猝不及防,撞进他怀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烤鸡味和药草香,俏脸瞬间爆红,挣扎着捶他:“放开我!谁要给他的铁骑配香囊!”
萧临渊看着何济左拥右抱(揽着唐蜜儿,旁边还站着柳如烟),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面具下的脸孔紧绷,胸膛剧烈起伏,那压抑许久的情绪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猛地踏前一步,玄铁战靴踩得甲板吱呀作响,一把抓住何济的手腕!
“跟我走!”声音嘶哑,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
“哎哟!侯爷轻点!济某这细皮嫩肉…”何济夸张地叫唤,却并未挣脱,反而顺势被他拖着往船舱方向走,还不忘回头对众女眨眨眼,“姐姐妹妹们稍候!济某去去就回!月儿妹妹,温壶好酒!蜜儿妹妹,再烤只鸡!柳姐姐,备好琴弦!济某回来要听‘凤求凰’!”
“何济!”萧临渊被他气得差点背过气,手上力道更重,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人拉进了船舱。
舱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好奇的目光。
船舱内是一间布置奢华的休息室,波斯地毯,紫檀家具,熏香袅袅。萧临渊一把将何济甩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反手“咔嚓”一声锁死了舱门!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喂喂喂!侯爷这是何意?”何济揉着被捏红的手腕,懒洋洋地坐起身,桃花眼里却无半分惧色,反而带着看好戏的兴味,“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传出去有损侯爷清誉啊!济某倒是无所谓,反正名声早就…”
“闭嘴!”萧临渊猛地转身,青铜面具下,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死死盯着何济,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制住翻腾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抬手,竟缓缓摘下了那覆盖半张脸的狰狞青铜面具!
面具下,并非预想中刀疤纵横的狰狞面孔,而是一张线条冷硬、却难掩秀美精致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紧抿,肤色是久经沙场的冷白色。最令人惊异的是那双眼睛,褪去了战场上的杀伐果决,此刻竟盛满了挣扎、痛苦、以及一种压抑了太久、即将喷薄而出的炽热情愫!
赫然是一位容颜绝世、雌雄莫辨的…女将军!
“阿…阿丑?”何济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凝固,桃花眼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轰然洞开!
十年前,武陵城郊,桃花林。
漫天纷飞的桃花瓣中,一个穿着脏兮兮男童衣服、脸上涂满锅灰、头发乱糟糟如同鸟窝的小丫头,正被几个世家恶少围着推搡辱骂。
“丑八怪!滚开!别脏了小爷赏花的地儿!”
“没爹没娘的野种!脸上抹灰也遮不住丑!”
小丫头倔强地咬着唇,黑亮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却死死攥着拳头,不肯低头。
“喂!你们几个!欺负一个小姑娘,要不要脸?”一个清越中带着点惫懒的童音响起。桃花树上,跳下一个同样穿着锦缎、眉眼精致如画的男孩(何济),嘴里还叼着根草茎。
“何济?关你屁事!”为首的恶少叉腰。
“是不关我事。”何济笑嘻嘻地踱过去,随手摘下一朵桃花,插在自己鬓边,“就是觉得…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一个脸上抹灰都这么好看的小丫头,传出去丢的是整个武陵城爷们的脸!”他话音未落,指尖几颗小石子精准射出,打在恶少们的膝弯!
“哎哟!”几个恶少猝不及防,噗通跪了一地!
“看见没?”何济走到那小丫头面前,无视她惊愕的眼神,伸手用袖子胡乱擦掉她脸上的锅灰,露出一张粉雕玉琢、却带着惊惶的俏脸。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灿烂,将鬓边那朵桃花取下,轻轻簪在她微乱的发间。
“喏,小阿丑,以后别抹灰了。这么漂亮的脸蛋,抹灰多可惜。记住,以后有人欺负你,就报我何济的名字!济哥哥罩你!”
小丫头呆呆地看着他,脸上锅灰被擦掉的地方,迅速漫上一层红霞…
画面再转,七年前,北境烽火连天。
残阳如血,尸横遍野的战场。身披染血玄甲、脸上已无稚气、却依旧带着少年锐气的何济(化名从军),正拄着长枪喘息。不远处,一个同样浑身浴血、脸上涂着黑灰、身形却明显纤细许多的“少年兵”,正死死护着一名重伤的副将,被数名胡骑围攻,险象环生!
“阿丑!”何济目眦欲裂,挺枪杀入战团!枪出如龙,挑飞两名胡骑!他一把抓住那“少年兵”的胳膊,“走!”
“少年兵”回头,黑灰掩盖的脸上,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她猛地甩开何济的手,声音嘶哑却坚定:“带王副将走!我断后!”她挥舞着卷刃的钢刀,如同扑火的飞蛾,冲向再次涌上的胡骑!
“不——!”何济的嘶吼被淹没在喊杀声中。他眼睁睁看着那纤细的身影被胡骑的洪流吞没…
“阿丑…”何济看着眼前这张褪去青涩、却依旧能找到当年轮廓的绝美容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你没死…你…你是萧临渊?”
“是我。”萧临渊(女)的声音不再刻意压低,清越中带着沙哑,如同冰泉撞击寒玉。她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何济的心尖上,“我没死在那场断后之战。被路过的老镇北侯所救,收为义子…或者说,义女。”
她在软榻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何济,那双曾盛满倔强泪水的眸子,此刻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有隐忍多年的委屈,更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炽热!
“何济…济哥哥…”她艰难地吐出这个尘封多年的称呼,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十年了…从武陵桃花林,到北境尸山血海…我找了你七年!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从不敢泄露半分女儿身!怕辱了义父门楣,怕…怕你早已忘了我这个‘小阿丑’!”
她猛地俯身,双手撑在何济身体两侧的软榻上,将他困在方寸之间!清冽的、混合着淡淡铁锈与冷梅气息的女子体香瞬间将何济笼罩!
“可你呢?!”萧临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委屈,“拒了侯位!带着一群红颜知己!在这金鳞宝船上逍遥快活!左拥右抱!调笑无忌!你可还记得…当年桃花树下,你说过要罩我一辈子?!可还记得北境战场,那个为你断后、差点尸骨无存的‘阿丑’?!”
她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在何济心头。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那紧抿的唇线,那泛红的眼尾,那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水光…哪里还有半分北境战神的冷硬?分明是个受了天大委屈、却倔强地不肯落泪的姑娘!
船舱内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交织。熏香袅袅,气氛却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何济忽然笑了。不是玩世不恭的痞笑,而是一种带着无奈、感慨和…怜惜的温柔笑意。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萧临渊紧蹙的眉间,如同当年拂去她脸上的锅灰。
“傻丫头…”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如同陈年的酒,“济哥哥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不算数?”
萧临渊身体猛地一僵!被他指尖触碰的地方如同电流窜过,那强撑的愤怒和委屈瞬间土崩瓦解,眼圈彻底红了。
“你…你叫我什么?”她声音带着哽咽。
“傻丫头。”何济重复,指尖下滑,轻轻刮了下她挺翘的鼻尖,动作亲昵得如同对待最珍视的宝贝,“十年不见,长本事了,敢把济哥哥摔榻上了?嗯?”他尾音上挑,带着一丝戏谑。
“我…”萧临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和那声久违的“傻丫头”弄得方寸大乱,撑在榻上的手都有些发软,方才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一颗心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北境断后,是济哥哥欠你的。”何济看着她泛红的眼尾,声音沉静下来,“这些年…苦了你了。”
这句“苦了你了”,如同最后一根稻草。萧临渊强忍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猛地低下头,滚烫的泪珠砸在何济胸前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水痕。肩膀无声地耸动。
何济叹息一声,伸手,极其自然地揽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将她僵硬的身体轻轻带入怀中。清冽的冷梅香气混合着眼泪的咸涩,盈满鼻端。
“哭吧,傻丫头。”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兽,“在济哥哥这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用再戴面具,不用再当什么镇北侯。你只是阿丑…我的小阿丑。”
怀中的身体从僵硬到慢慢放松,最终彻底软倒在他怀里,压抑了十年的委屈、思念、恐惧、孤寂如同开闸的洪水,化作无声的汹涌泪水,浸湿了何济的衣襟。这一刻,她不是浴血沙场的战神,不是威震北境的侯爷,只是一个在久别重逢的“兄长”怀中,终于卸下所有重担和伪装的小女孩。
船舱内,熏香袅袅,只剩下女子压抑的啜泣和男子低沉的安抚。金鳞宝船的奢华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萧临渊的哭声渐渐止息。她伏在何济胸前,鼻尖红红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不肯抬头。
“哭够了?”何济的声音带着笑意,指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再哭下去,济某这身新袍子,就得让月儿妹妹记账了。”
“你…”萧临渊终于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瞪他,带着刚哭过的鼻音,“就知道钱!”
“钱是小事。”何济捧起她的脸,桃花眼里盛满了认真,“重要的是…我的小阿丑回来了。”他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眼下的泪痕,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以后,别再做傻事。济哥哥罩你,天塌下来,有济哥哥顶着。”
萧临渊被他专注的目光看得心如鹿撞,脸上好不容易褪去的红霞又迅速蔓延开来。她想躲开他的视线,却又贪恋他掌心的温度。十年刀光剑影磨砺出的冷硬心防,在他面前如同春日薄冰,寸寸消融。
“谁…谁要你罩…”她嘴硬地偏过头,声音细若蚊呐,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娇憨。
“不要我罩?”何济挑眉,指尖下滑,轻轻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回来,强迫她看着自己,唇边勾起那抹熟悉的痞笑,“那济哥哥换个方式…以身相许如何?正好给蜜儿妹妹做个榜样,告诉她什么叫‘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何济!”萧临渊羞恼交加,一拳捶在他胸口!力道却不重,更像撒娇。
“哎哟!谋杀亲夫!”何济夸张地捂住胸口,顺势又将她搂紧了些,下巴搁在她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冷梅香,低笑道,“好了,不闹了。说说,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义父待你可好?北境的风沙,没把我家阿丑吹糙吧?让济哥哥检查检查…”
他作势要去摸她的脸,被萧临渊红着脸躲开。
两人相拥低语,十年的空白在细碎的言语和亲昵的触碰中慢慢填补。舱内气氛旖旎而温馨。
谁也没注意到,舱门缝隙外,一道素雅的身影如同幽魂般悄然退去。沈雁秋手中端着的、那碗刚刚温好的、加了特殊“料”的醒酒汤,汤面微微晃动着,映出她沉静如水的面容下,那双陡然变得幽深冰冷的眼眸。她转身,无声地消失在通往底舱的楼梯阴影里。手中汤碗边缘,几片被碾碎的桃花瓣,无声地沉入汤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