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的乌骓在十月初三的晨雾里打了个响鼻,前蹄溅起的泥水沾在他甲叶上,像块没擦净的锈斑。队伍已经在淮河北岸扎营三日,他蹲在土坡上,望着对岸被晨雾裹住的芦苇荡,耳边还响着斥候的汇报:\"刘宋前锋离此三十里,王玄谟的步军带着二十辆投石车,后边跟着檀道济的水军 ——\"
\"放屁!\" 陈五把冷硬的胡饼摔在地上,惊得身边的亲兵缩了缩脖子,\"檀道济早被刘义隆贬去种桑了,你当我没看过密报?\" 他抓起胡饼拍了拍土,塞进嘴里,麦麸扎得嗓子生疼,\"再探!把王玄谟的粮道、弩手位置都给我摸清楚!\"
亲兵翻身上马时,陈五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他回头,看见王慧龙的玄甲骑兵正从东边过来,马背上的旗幡被风扯得猎猎作响,\"龙\" 字旗角沾着暗红的血 —— 这是他在漠南见过的战旗,当时王慧龙带着八百骑冲散了柔然的右军。
\"陈将军!\" 王慧龙在十步外勒住马,甲叶撞出脆响。他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直贯下颌,是去年守滑台时被刘宋的长戟挑的,\"我在南岸截了队南朝斥候,审出王玄谟今晚要渡淮。\"
陈五的手指不自觉摸向腰间的陌刀。刀鞘上的牛筋还带着王铁牛的体温,那是出发前连夜换的。\"韩延之呢?\" 他问,\"他的重步兵该到了。\"
\"在后边。\" 王慧龙跳下马,靴底碾过满地的断箭,\"司马休之的游骑在西边三十里,说要等咱们布好阵再合兵。\" 他从怀里摸出块烤鹿肉,递过去,\"吃点热的,夜里要冷。\"
陈五接过鹿肉,肉香混着血锈味钻进鼻子。他咬了口,烫得直吸气:\"王兄,你这伤......\" 他指了指王慧龙的左肩,玄甲下渗出的血把护心镜染成了紫褐色。
\"小伤。\" 王慧龙扯了扯嘴角,刀疤跟着扭曲,\"上个月在悬瓠城,刘宋的弩手射穿了我三层甲。要不是韩延之的铁枪队冲过来,我现在该在洛阳的祠堂里受香火了。\" 他蹲下来,用刀尖在地上画着,\"淮水这段浅滩多,王玄谟肯定选东边的芦苇荡渡河。咱们把陌刀队摆在滩头,胡骑藏在西边的土丘后,等南朝的步兵过了一半......\"
\"冲他娘的!\" 陈五接口,眼里冒着火,\"我带胡骑抄他后队,你和韩延之砍他前军。司马休之的游骑......\" 他突然顿住,抬头望向西边,\"来了!\"
马蹄声像闷雷滚过大地。司马休之的游骑从晨雾里钻出来,马背上的骑士穿着皮甲,腰间挂着环首刀,最前边的骑手披着件黑貂斗篷,正是司马休之。他的马是匹雪青马,四蹄踏在泥里,溅起的水珠在晨光里闪着碎银似的光。
\"陈将军!\" 司马休之在陈五面前勒马,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听说你从平城带了三千羽林卫?\" 他的声音里带着股子寒,像冬天的洛水,\"我司马家的人,最恨南朝的兵 —— 当年刘裕屠我满门,今天我要拿王玄谟的人头祭我叔父!\"
陈五注意到他腰间的剑穗是血红色的,穗子上沾着草屑。那是司马家的家传之物,他在太武帝的藏书阁见过记载:\"司马氏剑穗,以族中血祭,见血则鸣。\" 此刻剑穗无风自动,在马侧扫出个红影。
\"司马公。\" 陈五抱了抱拳,\"今夜王玄谟渡河,咱们的人够么?\"
\"够。\" 王慧龙用刀尖戳了戳地上的图,\"我三千玄甲骑,韩延之两千重步兵,你三千羽林卫,司马公八百游骑 —— 共八千七百人。王玄谟的前锋是一万二,后边还有五千水军。\" 他抬头,刀疤在晨光里泛着青,\"但咱们有淮水天险,有陌刀,有胡骑......\" 他突然笑了,\"更有陈将军的玄鸟鱼符。\"
陈五摸了摸怀里的羊脂玉。那是拓跋清塞给他的,此刻贴着心口,暖得像块活物。他想起昨夜在帐里,王铁牛举着火把,指着地图说:\"将军,这滩头的泥地最适合陌刀 —— 南朝的步兵穿重甲,陷进泥里跑都跑不动。\"
\"传令!\" 陈五站起身,甲叶在晨风中撞出清响,\"韩延之的重步兵去东边滩头,摆鱼鳞阵!王慧龙的玄甲骑跟我去西边土丘,藏好!司马公的游骑绕到南岸,等南朝的船过了一半,烧他的粮船!\"
司马休之的剑穗突然 \"唰\" 地绷直。他盯着陈五,眼里有火在烧:\"烧粮船?好!我司马休之今天就做回火头军!\" 他一甩斗篷,拨转马头,游骑跟着他如一阵黑风卷向南方。
王慧龙拍了拍陈五的肩:\"我去叫弟兄们备马。\" 他转身时,左肩的血又洇湿了甲叶,在地上滴出一串暗红的点。
陈五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太武帝说过:\"王慧龙是晋臣王愉的孙子,当年刘裕杀他全家,他逃到北魏,朕用他不是因为可怜,是因为他比谁都恨南朝。\" 此刻他终于明白,那道刀疤里藏的不是伤,是火。
\"将军!\"
陈五回头,看见韩延之的重步兵到了。为首的将领骑着匹黑骡,手里提着杆碗口粗的铁枪,枪头还沾着草汁 —— 是韩延之。他今年五十有三,鬓角全白,可腰板挺得比旗杆还直,\"陈将军,我的人都到齐了。滩头的泥地我看过,鱼鳞阵能铺开。\"
陈五跳上黑骡的背,和韩延之并辔而行。黑骡的蹄子陷进泥里,发出 \"噗嗤\" 的声响。\"韩公,\" 他说,\"您当年在南朝做过官,王玄谟的打法......\"
\"他是个书呆子。\" 韩延之吐了口唾沫,\"当年在荆州,他跟我论兵法,能从《孙子》背到《吴子》,可真上了战场,连弩手该摆在哪都不知道。\" 他拍了拍铁枪,\"不过他这次带了投石车,咱们的人得小心 —— 那东西砸下来,能把三个人拍成泥饼。\"
陈五的手心沁出冷汗。他想起演武场的新兵,想起那个攥着玄鸟鱼符的少年,\"韩公,您的重步兵在前边挡投石车,我让羽林卫的弩手藏在芦苇荡里,等南朝的步兵上岸,专射他们的旗手。\"
\"好!\" 韩延之的铁枪在地上划出道深沟,\"旗手一倒,步兵就乱。当年我在襄阳守城,就是这么破了刘义康的方阵。\"
日头爬到头顶时,滩头的阵摆好了。韩延之的重步兵列成鱼鳞状,前排的士兵举着一人高的木盾,盾面蒙着湿牛皮;中间的士兵握着长戟,戟尖斜指天空;后排的弩手蹲在盾后,弩机上弦,箭头涂着狼毒。
陈五带着王慧龙的玄甲骑藏在西边的土丘后。土丘上长着稀疏的酸枣树,他扒开树枝望过去,淮水在阳光下泛着银白,对岸的芦苇荡里偶尔传来鸟叫,像根细针戳着人的神经。
\"将军,\" 王铁牛凑过来,脸上沾着草屑,\"司马公的游骑该到南岸了吧?\"
\"快了。\" 陈五摸了摸腰间的陌刀,刀鞘上的牛筋被手心的汗浸得发软,\"等南朝的船出了芦苇荡,咱们就......\"
\"报 ——!\"
斥候的马蹄声惊飞了一群水鸟。陈五接过信鸽腿上的竹筒,展开一看,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跳:\"王玄谟的前锋到了!三百艘木船,每船载三十人,后边跟着五十辆投石车!\"
王慧龙的玄甲骑在土丘后骚动起来。陈五听见有人吞咽口水的声音,有个老兵小声说:\"乖乖,三百艘船,那得多少人?\"
\"闭嘴!\" 王慧龙的刀疤抖了抖,\"当年我带八百骑冲柔然三万,怕过么?\" 他抽出佩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陈将军说打,咱们就打!陈将军说冲,咱们就冲!\"
陈五望着对岸。芦苇荡里果然冒出了船尖,像群黑黢黢的水怪。船帆是土黄色的,上边绣着 \"王\" 字,被风鼓得满满当当。船桨划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陈五甚至能看见船头站着的旗手,红色的旗子上写着 \"宁朔将军\"—— 那是王玄谟的官号。
\"司马公!\" 陈五对着南边的天空喊了一嗓子,像在喊某个看不见的人。他知道,司马休之的游骑此刻正伏在南岸的芦苇丛里,等着船过中线。
第一艘船驶到河心时,陈五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数着:\"一,二,三......\" 数到第五十艘时,突然看见南岸的芦苇荡里腾起黑烟 —— 司马休之得手了!
\"放箭!\"
韩延之的吼声像炸雷。滩头的弩手同时起身,上千支弩箭破空而去,在天空划出密集的线。最前边的船帆 \"噗噗\" 中箭,旗手的胸口绽开血花,旗子 \"啪\" 地栽进水里。
\"投石!\"
对岸传来嘶哑的喊喝。五十辆投石车同时转动,巨大的石弹带着风声砸过来。陈五看见第一颗石弹砸在韩延之的鱼鳞阵里,木盾被砸得粉碎,三个士兵像破布娃娃似的飞起来,摔进泥里,血溅在盾面上,把湿牛皮染成了暗红。
\"挺住!\" 韩延之的铁枪戳进泥里,\"盾手补位!长戟手准备!\"
陈五的指甲掐进掌心。他看见第二颗石弹砸在弩手阵里,两个弩手被砸得血肉模糊,剩下的人却咬着牙继续装弩箭 —— 他们知道,此刻的每支箭都能多换个南朝兵的命。
船越来越近。陈五听见南朝士兵的喊叫声:\"快划!过了河就是平地!\" 有个士兵站在船头,举着刀喊:\"杀了北魏的将军,赏百金!\"
\"王铁牛!\" 陈五突然转身,\"带你的陌刀队跟我冲滩头!王慧龙,你带玄甲骑绕到东边,抄他们的后队!\"
\"得令!\" 王铁牛抽出陌刀,刀锋在阳光下划出半轮银月,\"弟兄们!跟将军杀 ——!\"
三千羽林卫跟着陈五冲下土丘。泥地在马蹄下飞溅,陈五的乌骓跑得比风还快,他看见韩延之的重步兵已经和南朝的先头部队接上了 —— 长戟刺穿了皮甲,木盾撞碎了头骨,泥地里全是扭打在一起的人,血把泥水染成了酱紫色。
\"杀!\" 陈五的陌刀劈下去,砍断了一个南朝士兵的长矛。刀身入肉的感觉像砍进冻硬的牛肉,他反手一挑,那士兵的肚子被豁开,肠子混着泥水流出来。
王铁牛的陌刀在他身边翻飞。这个缺了颗门牙的队正此刻像头疯了的熊,刀起刀落间砍倒三个敌人,刀背上沾着的血滴在泥里,绽开小朵的花。
\"将军!左边!\"
陈五听见亲兵的喊喝,侧身避开刺来的长戟。戟尖擦着他的甲叶划过,在玄色披风上留下道白印 —— 那是拓跋清绣的玄鸟纹。他怒火中烧,陌刀横扫,砍断了那士兵的两条腿。士兵惨叫着栽进泥里,陈五补上一刀,刀尖戳进他的咽喉。
\"陈五!\"
陈五抬头,看见王玄谟站在第三艘船上,穿着亮银甲,手里举着令旗。他的脸很白,像涂了层粉,此刻因为愤怒涨得通红:\"给我杀了他!杀了陈五!\"
陈五的陌刀指向王玄谟:\"王玄谟!你偷河南的时候,可想到今天?\" 他一抖缰绳,乌骓冲下浅滩,马蹄溅起的泥水劈头盖脸砸在南朝士兵身上。
\"护将军!\"
王铁牛带着陌刀队围上来,刀光织成密网。陈五感觉有血溅在脸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他抹了把脸,看见左边有个新兵在发抖 —— 是那个攥着玄鸟鱼符的少年,此刻他的陌刀上沾着血,正砍向一个举着盾牌的南朝兵。
\"别怕!\" 陈五大喊,\"砍他的腿!重甲兵的腿最软!\"
少年咬着牙,陌刀斜劈下去。盾牌被砍出个缺口,少年趁机刺出,刀尖扎进士兵的膝盖。士兵惨叫着倒下,少年又补了一刀,这才抬头对陈五笑 —— 他的脸上全是血,笑得像朵开在泥里的花。
\"烧船!\"
陈五听见司马休之的吼声。南岸的芦苇荡里窜起大火,南朝的粮船被点燃,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王玄谟的船阵乱了,后边的船想退,前边的船想进,撞在一起,桨手们骂成一团。
\"玄甲骑!冲!\"
王慧龙的喊杀声从东边传来。玄甲骑像道黑色的闪电,冲进南朝的后队。马刀劈断了船绳,马蹄踩碎了桨手的脑袋,王慧龙的刀疤在火光里泛着红,每砍倒一个敌人,他就大喊:\"这是替我祖父砍的!这是替我父亲砍的!\"
陈五的乌骓冲上了一艘搁浅的船。他挥刀砍断帆绳,船帆 \"哗啦\" 落下,压死了三个南朝兵。王玄谟的令旗就在前边,陈五看见他转身要跑,陌刀掷出,\"噗\" 地扎进他的左肩。
\"啊 ——!\"
王玄谟的惨叫声混着大火的噼啪声。陈五跳上船头,踩着他的胸口拔出陌刀:\"刘义隆派你这废物来,当我北魏无人么?\"
王玄谟的银甲被血浸透,他抬头望着陈五,眼里全是恐惧:\"你...... 你是陈五?\"
\"是。\" 陈五的刀尖抵住他的咽喉,\"回去告诉刘义隆,河南的地,他拿得走,守不住!\" 他突然收刀,\"留他条命,押回平城!\"
亲兵上前捆人时,陈五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司马休之的游骑从火光里过来,他的剑穗还在滴血,雪青马的马鬃上沾着火星:\"陈将军,粮船烧了,南朝的后队乱了!\"
陈五望着淮水。此刻天已经黑了,火光把河水染成了红色,河面上漂着断桨、碎旗,还有数不清的尸体。韩延之的重步兵正在打扫战场,有个士兵举着面 \"王\" 字旗跑过来:\"将军!南朝的旗!\"
陈五接过旗子,旗面被箭射得千疮百孔。他突然想起拓跋清,想起她在石榴树下说的 \"我等你\"。此刻怀里的羊脂玉还暖着,他摸了摸,玉上沾着血,是刚才溅上去的。
\"收兵!\" 他大喊,声音盖过了火光的轰鸣,\"今夜扎营滩头,明天修工事!刘义隆不会罢休,咱们得......\"
\"将军!\"
王铁牛跑过来,怀里抱着个染血的布包。他的脸上有道新伤,血正往下淌:\"刚才在死人堆里捡的,是那少年的......\"
陈五的心猛地一沉。他打开布包,里面是那枚玄鸟鱼符,符上沾着脑浆。他想起少年说过:\"将军放心,我定把符还你!\" 此刻符还在,人却......
\"他叫什么?\" 陈五轻声问。
\"李狗剩。\" 王铁牛抹了把脸,\"代郡来的,他阿娘让他来当兵,说 ' 跟着陈将军,能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