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一个年轻的参谋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那张纸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皱。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傅长义的眼睛,只是用颤抖的声音报告:“总司令……城、城外有人送来一封信……”
信?
傅长义眉头一皱,这个时候,谁会送信?不是电报,不是军用通讯,而是一封信。
他一把夺过那张纸,上面没有信封,没有抬头,
甚至没有署名,只有几行用手写出来的,冰冷而清晰的铅字:
“傅将军台鉴:燕平百万生灵,千年古都,悬于将军一念。
今夜二十四时为限,过期不候。”
没有威胁,没有劝降,只有一句平静的陈述。
然而,这平静之下,却蕴含着泰山压顶般的力量。
傅长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林楚生!这个疯子!他连最后的客套都懒得走了,他这是在下最后的通牒!
他还没从这短短几行字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作战室的门被再次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他的心腹,剿总参谋长,一个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
参谋长的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灰败,他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文件夹,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总司令……”参谋长声音沙哑,他将文件夹放在桌上,推到傅长义面前,
“这是……刚刚汇总的,城外一野各部队的最新侦察报告。”
傅长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翻开了文件夹,里面的内容,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一份笼统的情报,而是一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分析报告。
“东线,通州方向,敌三纵李怀谦部,初步探明其炮兵阵地,拥有122毫米榴弹炮、152毫米加农炮等重火力单位,总数不下一百五十门。
另有数量不明的重型迫击炮和缴获日式重炮。
综合判断,其炮兵实力已超过我军一个兵团之总和。”
“西线,丰台方向,敌四纵周至部,已完成对南苑机场的切割。
其炮兵阵地极为隐蔽,但我方侦察机冒死侦察,确认其拥有至少两个重炮团的编制。
其炮火精准,战术刁钻,威胁极大。”
傅长义的手指,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他翻到了下一页,这一页的内容,让他彻底屏住了呼吸。
“北线及西北线,下花园方向,敌一纵秦峰部、二纵王老根部,已完成对平绥铁路的全面控制,正向西山地区集结。
根据郭景云兵团幸存人员报告及我方情报分析,该两支纵队……拥有东北战场缴获的几乎全部重型装备。
其中包括苏制m-1938型122毫米榴弹炮,德制sFh18型150毫米榴弹炮,日制九六式150毫米榴弹炮……甚至……”
文件夹的最后一页,是一张统计表。
上面罗列着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而最下方的那个总计数字,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傅长义的脑门上。
“初步统计,包围燕平城的一野五个纵队,拥有各类口径火炮,总数……预估超过一千门。”
一千门!
傅长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他这个华北剿总,麾下几十万大军,把所有家底都掏出来,
能拉出来的大炮,满打满算也就两百来门。而且其中一多半,还是早就该进博物馆的老古董。
一千门对两百门!
这不是打仗,这是屠杀!
他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一幅画面:上千门大炮同时怒吼,无数的炮弹遮天蔽日地飞来,
他引以为傲的那些碉堡群、战壕、工事,在如同暴雨般的钢铁面前,
就像是沙子堆的堡垒,被瞬间夷为平地。
整个燕平城,这座千年古都,会在几小时内,变成一片火海,一片废墟。
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所有的战略,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千门大炮面前,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忽然想笑,一种极其悲凉的苦笑。
“呵呵……林楚生……他这是把东北兵工厂和苏联人的仓库,都搬到我燕平城外了吗?”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自嘲,“还是说,炮兵之神拜了他当干儿子,把家当都送给他了?”
他摆了摆手,那只一直紧握着氰化物小瓶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瓶子滚落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一个军人的“体面”?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谓的体面,一文不值。
他抬起头,看着一脸悲戚的参谋长,眼神里所有的挣扎和狂傲,都化作了深深的疲惫。
“去吧,”他的声音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去联系他们的人。告诉他们……我们想谈谈。”
参谋长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傅长义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
补充了一句:“底线……是保全这座城,和弟兄们一条活路。给他们一个……体面的安排。”
“投降”这两个字,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但谁都明白,那个曾经叱咤华北的傅长衣,已经做出了他一生中最艰难,也最无奈的决定。
午夜的钟声,还未敲响。但决定燕平命运的指针,已经停摆。
谈判的地点,定在了城郊一处废弃的比利时人开办的啤酒厂里。
这里地处三不管地带,既不属于国府军的防区,也不在一野的兵锋所指之下,
像一个被遗忘的孤岛,在冰冷的夜色中沉默矗立。
巨大的发酵罐锈迹斑斑,在寒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在为一座城市的命运奏响哀乐。
傅长义派出的,是他的参谋长,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沉稳的中年将领。
他带来了傅长义的亲笔信,以及一份草拟的,关于“和平移交防务”的方案。
他深知此行责任重大,此去并非为了争辩,而是为了在注定的结局里,为那几十万袍泽,争取最后一丝尊严。
当参谋长带着两名副官,走进那间弥漫着麦芽和霉味的大仓库时,却不由得愣住了。
他预想过很多种场面,或许是林楚生亲临,
或许是某个戴着厚厚眼镜的政工干部,用一套套理论来给他上课。
但他万万没想到,在仓库中间那张破旧的办公桌后,只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周至。
四纵的司令,那个在战场上如同沉默死神一般的男人。
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军装,面无表情,眼神冷静得像一公里外狙击镜里的十字准星。
他正用一块干净的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一把缴获的美制m1911手枪,仿佛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而另一个,则让参谋长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王老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