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头先天鬼族在东皇钟的镇压下化作飞灰,这片破碎的刀锯地狱,终于迎来了短暂的死寂。
宏大的钟声余音散尽。
那口遮天蔽日的东皇钟,也缓缓敛去神威,重新化作丈许大小,古朴无华,静静悬浮于陆长青头顶。
他神情漠然,立于这片破碎的空间。
周遭,是蛛网般不断蔓延的漆黑裂缝。
裂缝之外。
无穷无尽,望不到边际的巨型尸山,正从三界六道,如崩塌的天穹碎片,裹挟着万古死寂,悠悠坠落!
它们层层叠叠,好似要在虚无之中再造一片大陆。
人族修士,闯不过这六境的“三关”,那就是养料。
闯得过,那就是更好的养料!
这,才是“十八层地狱”。
只要有生灵死亡,只要这无尽的尸山还在,未来,便会有源源不断的鬼族,从这里孕育而出。
这已经不是靠个人之力能处理的范畴。
但又是对人族威胁巨大的毒瘤。
陆长青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指间那枚古朴的青铜戒指上。
此乃转轮王灵隐子的信物,处理这些亡者与鬼物,地府才是最专业的。
他心念微动,一缕精纯的法力探入戒指之中,循着那冥冥之中的契约,发出了一道召唤的讯息。
没有回应。
戒指冰冷,死寂,如同一块沉入万丈寒潭的凡铁。
那股本该存在的,连接着幽冥地府的召唤,在这里,被斩断了。
陆长青眉头微皱,并不甘心。
他加大了法力的灌注,神念如潮水般涌入。
青铜戒指依旧毫无反应。
他发出的讯息,仿佛被一堵无形而又坚不可摧的界壁彻底吞噬,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果然如此。
他心中了然,并未有多惊讶。
这里,这一片化作修士破关之地,早已独立于人间与幽冥,不再归地府所管,仿若一片新天。
那便只能靠自己了。
陆长青抬起头,望向那依旧在不断坠落的无尽尸山,眼中再无波澜。
他缓缓抬起右手。
一朵赤红色的莲花,在他掌心悄然绽放。
红莲业火。
莲瓣舒展,每一缕火苗,都蕴含着焚尽世间一切罪业的本源之力。
他屈指一弹。
那朵赤红的莲花,化作一道流光,精准地落向离自己最近的尸山。
嗤——!
当业火触及尸骸组成的尸山瞬间,预想中烈火燎原的景象并未发生。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法则层面相互湮灭时,发出的无声悲鸣。
那声音直接穿透耳膜,震荡神魂,仿佛是亿万个被压抑了无尽岁月的怨毒灵魂,在同一时刻发出的绝望嘶吼。
紧接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恶臭,轰然爆发。
那不是单纯血肉烧焦的气味。
而是一种混合了亿万载腐朽的陈腐之气、魂魄被碾碎后的怨毒之气、以及法则被强行扭曲焚烧的焦臭,三者混合而成的,一种名为“绝望”的味道。
浓郁的黑烟滚滚而起,化作一张张痛苦哀嚎的面孔,在火焰中挣扎、扭曲。
陆长青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看得分明。
红莲业火确实在燃烧。
尸骸在火焰中崩解、最终化为飞灰。
但是,这个过程,缓慢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尸山的组成,并非纯粹的血肉之躯。
它存在的岁月太过久远,吞噬的修士精华与众生怨念也太过庞杂。
它更像是一个承载着怨念与死寂法则的容器。
每一寸骨骸,都浸透了足以污秽仙神的阴冷之力。
红莲业火焚烧的,是这亿万万载积累下来,几乎凝成实质的怨与恨。
恨天恨地,就是不恨自己。
火焰每净化一寸血肉,就要与其中蕴含的庞大怨念进行一场剧烈的对抗。
那怨念如同跗骨之蛆,拼命地想要熄灭这火焰。
陆长青静静地看着那团不过数丈方圆的赤红火焰,随着这黑色尸山,慢慢向尸骸大陆之上坠去。
他知道,即便穷尽自己所有法力,将整片红莲火海都释放出来,想要烧尽这片尸山大陆,恐怕也不知要多久。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也罢。”
陆长青轻叹一声。
既然无法毕其功于一役,那便在此处,种火种吧。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心念一动,一团燃烧的业火骤然向内收缩,最终凝成一个拳头大小,赤红如血,亮如星辰的火种,深深地嵌入了一座尸山内部。
这颗火种,会以一种极其缓慢,但永不熄灭的方式,汲取着尸山中的怨念作为燃料,持续燃烧下去。
或许千年之后,或许万年之后,它会越烧越旺。
或许,也不能。
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
做完这一切,陆长青不再停留。
他心念一动,收起了头顶的东皇钟。
那股镇压诸天的无上威压如潮水般退去。
刹那间,一股冰冻神魂的阴冷,如同决堤的幽冥之海,从四面八方瞬间将他淹没。
天地间,只剩下那无尽尸山坠落时,带起的细微风声。
以及那颗被他种下的火种,在黑暗中发出的微弱,却又永不屈服的嘶鸣。
陆长青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罪恶的源头。
然后,他的身形开始变得虚幻,如同水中的倒影,渐渐消散于这片破碎的天地之间。
此时,天光熹微,已经过了一晚。
清冽的晨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湿润与泥土的芬芳,与地狱中那股陈腐焦臭形成了极致的反差。
可这久违的人间气息,却未能让他紧绷的神魂有丝毫松懈。
恰恰相反。
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自他体内最深处,轰然爆发。
是自己紫府中那尊三头六臂的神婴。
它彻底圆满了。
此刻,它正在欢呼,在雀跃,在发出一种最原始、最本能的渴望。
一种名为“羽化”的渴望!
一股难以言喻的玄妙感应,自冥冥中降临,清晰地烙印在陆长青的脑海。
只要他愿意。
只要他放开一切。
将自己一身的气运、生机、神通、道法,尽数灌注于神婴之内。
神婴便会化作一艘无上道筏,载着他的真灵,挣脱这方天地的束缚,渡过红尘苦海,击碎仙凡壁垒,羽化而登仙!
那是所有修士梦寐以求的长生仙。
他的法力,甚至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向着紫府中的神婴汇聚,周身的气机节节攀升,引得四方云动,灵气倒灌。
荒山之巅,无风自起。
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发丝狂舞,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即将离世登仙的超然气韵。
然而,陆长清的眼神,却是一片冰寒彻骨的冷静。
羽化飞仙?
他绝不会走这条早已被设定好的绝路。
可神婴的渴望,几乎成了他身体的本能。
那股要将一切灌注其中,羽化登仙的冲动,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他的意志。
让他不胜其扰。
“镇!”
陆长青眼中寒芒一闪。
嗡——!
一座古朴、苍茫的古钟虚影,不是显化于外界,而是直接在他的紫府之中,轰然凝聚成形!
东皇钟!
它静静笼罩神婴之上,钟体之上,日月星辰、山川社稷之影流转不休,散发着一股镇压三界十方、统御诸天万道的无上威压。
那原本兴奋雀跃,光芒万丈的三头六臂神婴,在东皇钟出现的刹那,猛地一滞。
它感受到了来自本源的压制。
神婴发出一阵无声的抗议,它周身的神光变得更加璀璨,试图挣脱那股镇压之力,继续完成那未尽的“羽化”大业。
整个紫府,都因此而剧烈动荡起来。
一半是飞升的极乐与超然。
一半是镇压的死寂与厚重。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的体内,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陆长青闷哼一声,只觉神魂欲裂。
他所修持的道果,在反抗他这个主人。
还好他早有预料。
“给我……滚!”
陆长青神念化作雷霆暴喝。
咚——!
紫府之中,东皇钟轻轻一震。
一道无形的金色音波,化作实质的锁链,精准无比地缠绕向那尊三头六臂的神婴。
神婴剧烈挣扎,三头怒目,六臂挥舞,打出一道道神通光华,想要击碎那些金色锁链。
可这些锁链,乃是东皇钟的镇压法则所化,坚不可摧,遇强则强。
任凭神婴如何反抗,都无法挣脱分毫。
一道,两道,百道,千道……
金色的法则锁链越来越多,层层叠叠,最终将那尊光芒万丈的神婴,捆了个结结实实,化作一个金色的巨茧。
神婴的光芒,一点点被压制,被封印。
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飞升渴望,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最终,紫府恢复了平静。
那尊完美无瑕的神婴,被东皇钟的法则之力彻底禁锢,动弹不得,陷入了沉寂。
噗。
陆长青张口喷出一道逆血,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
他缓缓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感受着体内那被强行封印,陷入死寂的神婴。
他成功了。
代价,便是他的修为,此刻被封禁。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
但好在,他还可以动用东皇钟的力量。
陆长青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他缓缓迈开脚步,向着那座在晨光中逐渐苏醒的无上皇城走去。
待此间事了,他需要再去封神,看能否找到《幽冥录》来自何处。
他始终心有疑虑,怕这也是个天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