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约三十出头,身着云锦蟒纹袍,腰间蹀躞带上悬着鎏金算盘,拇指上戴着枚翡翠扳指。见二人傲然而立,他面色骤沉,回头厉声道:“常掌班,柳姑娘,过来!”
先前被泼酒的女子立刻扭着腰肢上前,挽住董东家的胳膊娇声道:“董爷,您可要为奴家做主!这身苏绣襦裙值五十两银子呢,您看!”她指着衣襟上的酒渍,眼圈微红。
常掌班也捂着脑袋踉跄走来,恶狠狠道:“东家,就是这对男女动的手!”
董东家,正是林彦秋的堂兄董汝礼。他眯眼打量二人,忽然堆起笑脸走近,低声道:“墨卿贤弟,芝怡弟妹,为何动手?”
林彦秋折扇一收,淡淡道:“他辱我等是俳优倡伎,末了还骂满堂女子是娼妓,该不该打?”
“那女人还骂我们乡巴佬!”齐芝怡把团扇往案上一拍,琉璃盏里的葡萄美酒溅出三滴。
董汝礼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仰天大笑,慢慢踱回柳姑娘和常掌班面前,脸上犹带笑意:“你们可知,这两位是什么来头?”
二人茫然摇头,董汝礼笑容渐冷:“不知?不知还敢这般放肆?”突然一指柳姑娘鼻尖:“你骂他们是乡巴佬?可知我弟媳颈间那块羊脂玉,够你卖笑到人老珠黄!”
“啪!啪!”两声脆响,董汝礼反手就是两记耳光。柳姑娘见他面目狰狞,连哭都不敢,只得捂着脸扭过身去。董汝礼又踱到常掌班跟前,打量他满头血渍,竟又笑了:“呵,伤得倒挺重。骂我弟弟弟媳是娼优?好胆色!念在你勇气可嘉...”他忽然压低声音,“自己去门口掌嘴二十,少一下,我断你一指。”
常掌班连连作揖:“小的这就去,这就去...”董汝礼补了句:“快着些,我请的说书先生就要到了。”
料理完这些,董汝礼方整了整织金蟒纹袖口,走到林彦秋二人跟前赔笑:“墨卿贤弟,芝怡弟妹,这般处置可还妥当?”
齐芝怡冷哼一声:“你手下尽是这等货色?”
见林彦秋始终神色淡淡,董汝礼苦笑道:“二位消消气。你们这样,我倒不好开口相求了。”
林彦秋轻抚腰间玉佩:“求我什么?我一介乡野村夫。”
董汝礼哈哈大笑:“墨卿贤弟莫要推辞。此番南下采风,正是要去沧山县取景。你们那儿保存完好的前朝宅院,少不得要劳烦你这父母官行个方便。”
齐芝怡突然上前,绣鞋往董汝礼靴面上轻轻一踹:“你这些手下烦得很,赶都赶不走,还说我们给脸不要脸。”董汝礼不敢躲,龇牙咧嘴道:“芝怡姑奶奶饶了我罢,我还指望向你兄长借两百府兵充场面呢。”
见董汝礼频频使眼色,齐芝怡扭着绢帕嗔道:“这事别找我!”又对林彦秋耳语:“你们说话,我去更衣。”说罢拎着裙裾往厢房去了,腰间禁步叮咚作响。
齐芝怡转身翩然离去,裙裾翻飞间露出一截绣着缠枝莲的月白绸裤。董汝礼望着她背影咂舌道:“这小辣椒,京城多少王孙公子见了都头疼,怎就让你降住了?”见林彦秋不接话,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凑近低语:“可曾...成其好事?”
林彦秋瞥见他脸上暧昧神色,心头莫名一暖。虽素来不喜这位堂兄,但此刻他这般熟稔态度,倒真教人想起“兄弟阋于墙”的古训。
“同榻而眠,未敢越礼。”林彦秋摩挲着青瓷茶盏,“怕她借此拿捏。”
董汝礼先是一愣,继而拍案大笑:“墨卿贤弟糊涂!这丫头看着泼辣,骨子里最重礼法。你若真个占了身子,成婚前保管比狸奴还温顺。”他压低声音,“为兄是过来人,这女子未过门前个个装得贞静贤淑,等进了门...”说着做了个母老虎张牙舞爪的动作,“听哥一句,莫急成婚,温柔乡是英雄冢啊!”
这番歪理说得林彦秋耳根发烫,正待驳斥,却见董汝礼已指着满堂佳丽转移话头:“瞧见没?这都是欲登台的戏子。”
“你从何处网罗这许多美人?”
董汝礼冷笑捻动翡翠扳指:“何须网罗?放出风声要唱新戏,这些粉头便如蝇附膻。”他突然挤眉弄眼,“可有入眼的?虽不敢说名角,但凡你看上的,今夜就能送到你榻上。”
林彦秋望着那些强颜欢笑的女子,心头微涩:“她们倒也...”
“可怜?”董汝礼突然沉了脸,“你道那些戏台上冰清玉洁的旦角,台下是何等光景?有的为个角色,班主、琴师、甚至抬箱的杂役都要...凑上去”他比了个下流手势,“生怕被人使绊子。”
“竟比话本还荒唐。”林彦秋蹙眉饮尽杯中酒。
董汝礼忽又嬉笑着搭上他肩膀:“待去沧山县取景时,为兄给你安排个当红的花旦...”话音未落,林彦秋已拂袖起身:“慎言!我可是...”
“知道知道,朝廷命官嘛!”董汝礼讪讪住口,转而道:“对了,大姊从西域归来,前日还提起你...”
林彦秋执壶的手微微一颤:“她说什么了?”檐外忽然惊起一窝麻雀,扑棱棱掠过描金彩绘的横梁。
董汝礼初识林彦秋,是在老爷子召集全族的那一日。
那日董府中门大开,族中子弟皆着锦袍玉带立于正厅。忽见一袭青布直裰的林彦秋踏着青砖而来,虽衣着寒素,却自有一股凌霜傲雪之气。他目不斜视地穿过满堂珠翠,径直入了老爷子的书房。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林彦秋便推门而出,依旧是那般旁若无人的姿态离去。随后出来的老爷子面色如常,但董汝礼分明瞧见,老爷子与三叔眼角都泛着些微愧色。
后来董汝礼从父亲口中得知,这个倔强的堂弟,竟推拒了董家给予的所有馈赠。当夜与兄长董汝平对饮时提起此事,董汝平只是轻抚着汝窑茶盏道:“路遥知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