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驿丞送来加急邸报,里头竟附了张祭酒的朱批回执:“沧山县新政颇得圣心。另,孙女芊芊执意赴江南游学,已托付《江南邸报》齐编修。这丫头素来顽劣,你多担待。”
林彦秋执信的手一抖,张祭酒的孙女与齐芝怡同在报馆,这...
墨迹未干,第二页又现惊雷:“董家二郎近日抵杭,打着‘采风’的幌子组什么‘梨园社’。老太爷气得摔了御赐茶盏,你且远着些。”
他苦笑着将信笺凑近烛火。两位堂兄,一个包揽漕运,一个厮混梨园,再加个远渡重洋的姊姊,难怪祖父震怒。
窗外暮色渐沉,林彦秋整了整衣冠暗忖:任他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刚将密信焚于铜盆,忽听外间门环轻响。林彦秋掀帘而出,见齐芝怡提着藕荷色罗裙匆匆跨入门槛,鬓边一支累丝金凤钗随着动作轻晃。
“回来得正好!”她双眸晶亮,颊上还带着疾走后的红晕,“陪我去锦绣阁梳头。”
林彦秋剑眉一蹙:“女儿家梳妆,我去作甚?”他忽然想起什么,指尖敲了敲案几,“还有,莫学那些胡姬染什么金发,好好的青丝糟践了。”
齐芝怡朱唇微张,半晌才绞着帕子嘟囔:“还不是为了你明日赏荷宴...”声音渐低,化作一声轻哼。
“嗯?”
“不去便不去!”她忽然跺脚,腰间禁步玉佩叮咚乱响,“凶什么凶嘛!”
见小妮子杏眼含嗔的模样,林彦秋终是心软:“罢了,陪你去就是。”他顺手拿起案头公文,“不过我只在雅间歇着批文书,莫来扰我。”
齐芝怡顿时笑靥如花,拽着他袖口轻摇:“那顺道也让梳头娘子给你篦篦发?”
“净面修须足矣。”林彦秋抽回袖子,却见她眼波流转上下打量自己,忽然生出几分不祥预感,尤其是想到张祭酒信中提及那位即将到来的“混世魔星”,顿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窗外蝉鸣聒噪,更添三分烦闷。
林彦秋素来只知“剃头担子”这等营生,何曾见过这般阵仗?被齐芝怡拽进那“云鬓阁”时,但见满室铜镜生辉,梳头娘子们穿着藕荷色比甲来回穿梭,倒像是进了哪家闺秀的绣房。
他悄悄捏了捏腰间荷包,扯住齐芝怡的袖角低声道:“带的散碎银子怕是不够......”
“怕甚么,”齐芝怡从缠枝莲纹荷包里拈出张银票晃了晃,“钱庄的票子她们也收的。”眼波流转间,活像只偷了腥的猫儿。
林彦秋顿觉踏入龙潭虎穴。这小妮子今日是铁了心要刮他一层皮。
梳头娘子引他至屏风后,不过是用桂花胰子净了面,拿剃刀修了修鬓角。待要给他篦发时,却被他摆手拒了:“男子汉大丈夫,要这些花巧作甚!”
独坐雅间时,林彦秋原以为顶多等个把时辰。谁承想从《沧县河工册》批到《举子名录》,窗外日头都西斜了,齐芝怡还在那缠枝铜镜前与梳头娘子嘀嘀咕咕。两个小娘子不时掩口轻笑,眼角余光直往他这边瞟,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幸而那梳头娘子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杏眼桃腮的,倒也算赏心悦目。林彦秋捧着茶盏暗忖:若是个男子敢这般围着齐芝怡打转......
“相公瞧瞧可好?”
忽闻环佩叮咚,抬头见那梳头娘子扶着改头换面的齐芝怡娉婷而来。原先的随云髻改作了垂鬟分肖髻,青丝如瀑直泻到腰际,倒像是未出阁的少女。乍看不过是剪短了些,可那发梢泛着的缎光,竟比贡品杭绸还要亮三分。
“如何?”齐芝怡捻着一缕发丝,眼巴巴望着他。
“甚好。”林彦秋搁下公文,“就是耗时太久,下回......”
“呆子!”齐芝怡俏脸一垮,“女儿家梳妆哪有嫌久的?快去会账!”
果然,那梳头娘子捧着描金账本过来时,林彦秋险些打翻茶盏,纹银五十两!足足是他半年俸禄!
“给爷们抹个零头,”梳头娘子笑吟吟道,“四十两尽够了。”
林彦秋握着银票的手直发抖,恍惚间听见心在滴血的声音。待出了云鬓阁,暮色中他望着齐芝怡摇曳的青丝,突然悟了,这哪是梳头?分明是剃他的骨头!
夕阳西下,齐芝怡踏着青石板路回到家中,推开雕花木门时,檐角铜铃清脆作响。她哼着小曲穿过天井,月白色罗裙在晚风中轻扬,腰间玉佩叮咚相击。
“这点饭食,可够充饥?”林彦秋望着灶台上两碗薄粥,忍不住蹙眉。齐芝怡正用银簪子戳着个水灵灵的脆梨,闻言笑道:“奴家近来要束腰,这些是给官人备的。”说罢咬得梨子汁水淋漓。
林彦秋目光扫过她杨柳般的腰肢,痛心疾首道:“楚王好细腰的典故,原是讽喻昏君的!”却见齐芝怡将梨核掷进陶盂,纤指轻点妆台上一册《霓裳谱》:“你懂甚么?昨儿李夫人才说,长安时兴的留仙裙,腰围又收窄了半寸呢。”
饿极的林彦秋风卷残云般扫尽粥菜,正要收拾碗筷,忽被齐芝怡拦住。她夺过青瓷碗嗔道:“君子远庖厨,这些活计本该是...”话音未落,林彦秋已燃起水烟袋,倚着紫檀屏风看她忙碌。烛光里少女云鬓微松,杏色襦裙系着的绛纱腰带随风飘拂,倒叫他胸中郁气散了几分。
忽见齐芝怡换了身胭脂红蹙金纱衣出来,雪白肩头在轻纱下若隐若现。“好看么?”她提着裙裾转圈,金线绣的牡丹在烛火下流光溢彩。
林彦秋望着她发间颤巍巍的步摇,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在舌尖转了三转,最终却道:“尚可。”天知道这身行头抵得上他半年俸禄。
“那奴家再去换过...”齐芝怡作势要走,林彦秋突然扣住她腕间翡翠镯:“寻常些好。”指尖摩挲着她凝脂般的肌肤,又补了句:“这般装束出门,怕要惹来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