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厅来,但见满座朱紫。方俊琪已端坐堂上,见林彦秋至,含笑拱手。二人寒暄未毕,田大晖匆匆入内,最后才是杜北丰踱步而来。
堂议伊始,杜北丰先讲“把握天时,振兴沧山”之策。虽是议农桑,却先扯了通“清廉为官”的大义。这般陈词滥调,听得众人昏昏欲睡。半个时辰过去,好歹无人打盹。
轮到田大晖与方俊琪发言时,堂下已有人神游物外。及至林彦秋起身,他未如常例先清嗓子,而是环视一周,将众人倦色尽收眼底。
“听了一个多时辰的训示,诸位想必乏了。”此言一出,满堂愕然,继而哄笑。“再容下官絮叨一刻钟,定不误诸位用膳。”
这般开场,虽失庄重,却让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林彦秋掐着铜漏讲话,字字珠玑,专拣要紧处说。农桑数据信手拈来,没有半句虚言。
“时辰已到,下官言尽于此。”最后一语,又引得满堂笑声,掌声雷动。
散议时,林彦秋只觉头晕目眩。这般冗长堂议,往后怕是少不了。难怪那些官员个个大腹便便,整日坐着岂能不胖?
为示俭朴,县衙不备午膳。众人正欲散去,忽听杜北丰唤道:“林大人留步!田大人有事相商。”
林彦秋回首,但见杜北丰、田大晖、方俊琪三人立于廊下。
四人转入偏厅落座。田大晖率先道:“云岭驿馆已收归官有,下官有两策:一则招标租赁,二则发卖。无论何种,日后县衙往来接待,皆定点于此,也算给商贾些甜头。”
杜北丰抚须叹道:“自按察司入驻查案,驿馆闲置至今,着实浪费。”
方俊琪忽将目光投向林彦秋:“林大人以为如何?”
作为主管钱粮的佐贰官,此问确在情理之中。林彦秋暗忖:若按田大晖所言,驿馆经营必有利可图。但若要发卖,这穷乡僻壤,谁愿接手?除非...
“下官以为发卖为佳,可卸包袱。”林彦秋缓缓道,“只是沧山地僻,恐难觅买主。”此言实为后话铺垫。
方俊琪会意点头:“确是如此。”
田大晖追问:“然则如何定价公允?”
杜北丰突然笑道:“此事不若交由林大人操办,他最善与商贾周旋。”说罢自己先忍俊不禁,众人亦莞尔。
“那就这么定了,”田大晖拍板,“尽快发卖,价钱亏些也无妨。只是林大人须抓紧,驿馆总不能一直空着。”
林彦秋这才拱手:“下官半月内必寻得买主,若不成再议租赁。”
短暂商议后,四人各自散去。步出县衙大门,林彦秋暗自思量云岭驿馆之事。关键在于定个官府能接受的价钱,账册上记着十三万两的造价,实则怕是半数都未用到,其中猫腻恐怕只有按察司才知晓。方才那三位,心里想必也都明镜似的。
用膳时,林彦秋仍在盘算此事,竟未察觉田大晖已端着食案在身旁落座。
“大人何事如此出神?”
林彦秋回神笑道:“还不是为那驿馆发愁?田大人心知肚明,实际造价与账面相去甚远。如今商贾个个精似鬼,总得先定个底价。”
田大晖叹道:“下官何尝不想卖个好价钱?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林彦秋心中已定下五百两的底价,盘算着让刘掌柜出面,交由简氏经营。面上却不急不躁:“若从外埠寻买主,时日恐来不及。下官倒认得几位桐城富商...”
不待他说完,田大晖便连连点头:“正当如此!大人今日便去联络才好。如今各处都喊穷,早些脱手这个烫手山芋。万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月租十两银子,连修葺钱都不够。”
短议方毕,林彦秋匆匆用罢午膳,便吩咐陈振与车夫备马启程。独自驾着青篷马车往桐城疾驰而去。
方入城门,忽闻信鸽急响。取出竹筒一看,竟是陌生标记。
“妾身出来了!”信中姚杏儿字迹潦草。
林彦秋心头一震,此女被省按察司带走,怎的这般快就放归?莫非案子已了?
“速至旧宅相候。”他挥毫疾书,又补一句:“正有要事相商。”
马车疾驰至宅院,却见姚杏儿已候在门前。林彦秋微怔,连忙开锁引她入内。
姚杏儿环顾四周,忽冷笑道:“大人好算计!上回故意带妾身去对门,难怪取梳洗之物那般迅捷。”
林彦秋沉下脸:“可是要讨打?”
姚杏儿却挺起酥胸,眼波流转:“求之不得。”
“放肆!”林彦秋拂袖,“坐下说正事。”
见林彦秋当真动怒,姚杏儿顿时收敛了几分。她轻拢罗裙坐下,低声道出近日遭遇。原来一直被拘在城西驿馆,今日午时省按察司突然宣布:念其自首有功,免于刑责,只没收账上二十八万两赃银,但须每日向衙门报到,不得离城。
获释后,姚杏儿直奔街口驿站,飞鸽传书给林彦秋,这才先一步抵达。
林彦秋从内室取出锦囊,推至姚杏儿面前:“物归原主,且查验。”
正清点间,忽闻铜铃急响。见是按察使王晨的信件,林彦秋眉心一跳。
“姚氏可是在大人处?”信中开门见山。林彦秋执笔的手微微一滞,暗悔不该引她来此。
“正是。”他力持镇定,“此女惊魂未定,只信得过下官。恰逢下官来桐城公干...”
王晨回信:“速来按察司一叙。”便断了联系。林彦秋握着竹筒,只觉此事蹊跷非常。
林彦秋正在书房内对着一盏青灯沉思,窗外细雨打芭蕉,他身上一袭靛青直缀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忽觉腰间一暖,姚杏儿穿着杏红撒花襦裙,云鬓间金步摇轻颤,已从背后环住他的腰。
姚杏儿将芙蓉面埋在他怀中轻蹭,软糯道:“妾身错怪郎君了...”
姚杏儿方才验看过锦匣中的地契银票,分毫未动。林彦秋暗自庆幸,这匣子原打算让老仆甘刘送去钱庄寄存,幸而留在府中。此刻见姚杏儿眼波盈盈的模样,心知这匣证物已安了佳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