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秋负手而立,望着她半晌长叹,扯了扯腰间玉佩:“你这盘算……”
话未尽,突然被姚杏儿死死攥住衣襟:“您今日若不允我,我便将这满盘棋局掀了,到时您也别想独善其身!”
林彦秋拂开她的手,负手踱至窗边:“行贿之罪,唯有投案方有活路。至于其余产业,该散的散,能保的保。若想日后重获自由,便速速弄份沉疴卧床的诊书。”
他转身面对她,双目如电:“只是沧山县里的那些烂摊子,你可要有割舍的准备。”
姚杏儿猛地起身,裙裾扫过地砖:“您让我弃了这些年辛苦攒下的根基?!”
林彦秋只作未闻,握住门扉道:“你当真以为,凭这些把柄就能要挟我替你扫清阻碍?”
他旋即冷笑:“这沧山县的一应事务,早在我算中。你自以为的得意算计,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
语罢推门而去,徒留姚杏儿僵立原地。
良久,她突然瘫坐回去,颤声道:“真……真没别的法子了?”
林彦秋在门外驻足片刻,终是决然阖门而去,只余厢房内烛火跳动,将姚杏儿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忽明忽暗。
门扉“砰”地阖上那瞬,姚杏儿踉跄着跌坐在胡桃木圈椅中。
她伏在雕花扶手上,锦衣华服也掩不住肩头的颤抖,良久才发出一声闷雷似的呜咽。
朱砂色的指甲掐进掌心,却浇不熄那火一般烧灼的羞愤。
林彦秋立在青石阶上,望着她身影隐没在云岭客栈的素纱帘后,暗红的晚霞染透他玄色官袍。
这个女人委实可恶,然而当他忆起她跪地时鬓边滑落的珠钗,终究没能狠下心来。
罢了,且随她去。
蹄声得得惊碎暮色,一辆油壁香车辚辚驶入客栈。
车中下来个花白须髯的中年士绅,皂罗圆领衫上绣着暗纹盘龙,正是县丞卢本祎。
林彦秋正给齐芝怡送行,见状只作未见,却还是留意到那卢县丞匆匆一瞥时,扫到了系着金丝边的香车。
卢本祎刚刚踏上青石板道,便察觉有人窥视。
回首之际,正撞上那顶缀着金丝的香车,车旁站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月白比甲下摆沾着露水。
只一瞬,香车如惊鸿掠影般驶出城门。
林彦秋驱马疾行时,心绪却飘回方才那场对峙。
他自知方才放过姚杏儿是个错着,可那女人眉眼间分明带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
若当年在京城,他断不会放过如此狠角色。
待天色暗沉如泼墨,远处城门处亮起岑寂的灯笼,林彦秋勒马回望。
那云岭客栈的飞檐在暮色中剪出肃杀的轮廓,恍若暗夜里的潜伏的黑鳞。
他知道明日天光大亮,这沧山县又将搅起一池风浪,而这场暗战,才刚刚掀起冰山一角。
卢本祎在云岭客栈自有专属的花梨木雕花厢房,即便人未归,这间房也终年备着沉香檀木与上好的鹅黄宫灯。
未及日头西斜,客栈外青石板路上陆续驰来几辆油壁香车与高头骏马,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格外刺耳。
卢本祎的女儿卢氏与小婿周斌最先赶到,同车而来的还有吏部孟虎。
孟虎识趣地在客栈大堂的紫檀木罗汉床上落座,任由这对神色慌张的夫妻先行入内。
片刻后,户部主事与御史台差官也先后驾到,见孟虎独自坐在八仙桌旁,相视一笑后各自寻了座位候着。
厢房内,卢本祎身着玄色官袍,头戴乌纱皂帽,端坐在云母屏风前的太师椅上,姿态端严得近乎刻板。
几案上的宜兴紫砂茶壶冒着袅袅水汽,却掩不住他眉间游移不定的阴霾。
卢氏身着月白比甲,珠翠满头,却掩不住语调中的焦躁:“爹,文远还被扣在县衙呢!虽说是关照过,没遭皮肉之苦,可到底上了枷锁,您瞧他那手腕……”
周斌见岳父面色如霜,忙在妻子腕间轻推,卢氏这才噤声。
卢本祎仰靠在椅背上,额间老年斑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半晌方开口:“你们倒养了个好儿子!竟敢带着人马和短刃去威胁副知县?眼里还有大周律法么?”
卢氏颈间青筋微绽:“爹,文远不过是莽撞了些罢了,可那姓林的副知县一到任就结交杜北丰那帮人,分明是要趁您就医未归夺权!”
此言一出,卢本祎眉心拧得更紧:“这些衙门勾当岂是你这妇道人家该掺和的?你且管好你那不成器的儿子!”
他突然转头,目中寒光顿起,“滚。”
周斌忙起身劝慰:“爹,小月性子急,您消消气。方才在外头,瞧见吏部孟大人也在……”
“出去。”
卢本祎声色俱厉,抬手将案几上的茶盏扫落。
青瓷碎裂声中,卢氏僵在原地,望着父亲鬓边颤动的发丝,喉头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言。
院外马车陆续抵达,车夫们低语声中透着几分忌惮,卢县丞这厢厢房内,早传出摔茶盏的脆响。
卢本祎微抬颔首,周斌携着发妻缓步而出。候于门外的三人相视而笑,依次步入房内。
待将齐芝怡送至沧山县境,林彦秋自马车上跃下,遥望远处紧随的马车。回身对齐芝怡道:“送君至此,余当返矣。”
时已入暮,天色渐暗。
齐芝怡满心话语却欲言还止,径直近前揽住林彦秋,低首贴于其胸膛轻语:“可否调任吾来此地?”
林彦秋淡然一笑,道:“无须。汝于江南道之中,于我甚善。”
齐芝怡轻推林彦秋,转身登上马车,回首嗔怪道:“汝真自私也!”
言罢,扬鞭催马,马车疾驰而去。
林彦秋伫立原地,目送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没入暮色之中。
离别之际,未有缱绻缠绵,心下难免失落。男子常患此弊,伴于身畔之时,难免忽视珍视。
待林彦秋回到县衙别院,忽见客栈院中驰入一辆铜铃马香车,林彦秋微感诧异。直至此县,铜铃马香车甚为罕见。
行至房间门口,林彦秋惊愕发现房门洞开,内中坐有一对年约四十的夫妇。
林彦秋略显错愕,旋即转身轻叩隔壁之门,刘嘉尚含笑而出。未等林彦秋开口,刘嘉尚已言:“乃客栈侍女开门,我等亦不便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