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秋心下一凛,手中折扇的湘妃竹柄硌得指骨生疼。
透过轿窗望去,远处山峦间的云雾似在吞吐茶林,那正是沧县名产,云顶雪芽的产地。李均的嗓音又飘进来:“这茶卖到京师三百两银一斤呢。”
“宋远道反对,这好理解,他素来保守。可刘坤为何...”
林彦秋低语间,驿站传来的马嘶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他的指尖摩挲着轿窗上的冰裂纹,想起昨夜李均提及的“堂会”,莫非正是知县李文杰布下的棋局?
那老狐狸定是假意支持,实则借堂会之名试探虚实。
马车碾过最后一段碎石路时,林彦秋忽然掀帘,只见李均正眺望远处茶林间的白石寨墙,那寨门匾额上的“沧云寨”三字,赫然是前任知县被罢官前亲笔所题。
李均的话音刚落,前路视线处,便瞧见一队马车渐行渐近。
马车皆是新漆的朱红车辕,车轮裹着厚实的牛皮,车头装饰着青铜车铃,清脆的铃声随风飘散,倒给这冷清的驿道添了几分热闹。
马车缓缓行至近前,最前方的一辆马车旁,站着一位身着青绸长衫的中年人,长衫下摆绣着云纹滚边,腰间束着玉带,脚下蹬着皂靴,靴面还绣着精美的云雷纹。
他身形不算高大,只到普通人的肩头,几缕碎发被晨风拂起。
他光着胳膊,露出小臂上麦色的皮肤,虽是知县,却少了些官宦的架子。
杜北丰快步上前,先是冲李均拱了拱手,微微侧身,行了个甚为讲究的礼,口中说着:“李大人,实在抱歉,这衙门门口一大清早就堵了,我等也是好不容易才脱身前来。”
接着,杜北丰又转向林彦秋,双手抱拳,微微躬身,热情地说道:“这位便是新任的同知林大人吧!真是失敬失敬!本该早早便来迎接,怎奈出了些小意外。此次林大人前来,我这沧县可就有福了,今后农桑林牧,可就全指望林大人您了!”
他这番话,语调热情,可那眼神里却似有些许无奈。
林彦秋轻轻抽回手,指尖仍留着沁出的凉意。
他望着杜北丰袖口露出的寸许玄色官袍,想起昨夜李均传话时提及的堂会争执,心知这方寸大的迎接场面上,早已摆开无形的棋局。
“林大人,本县这茶税年年见涨,可库房里还是年年喊穷。”
杜北丰见招拆招,嗓音里透出几分苦涩,“前任刘大人在任时大兴土木,把那茶山官道修得平整,可把银子都花光喽。如今您接手,这首要紧要关隘,便是想法子让这茶税涨上去。”
林彦秋微微颔首,青竹折扇轻掩住唇角笑意:“杜大人放心,在下必当尽力而为。”
杜北丰这才松开手,身后缓步走出一位身着藕荷色褙子的妇人。
姚婉如体态丰腴,腕间金钏随着行礼的幅度轻晃,发间珠钗映着晨光流转出妖娆的光晕。她伸出涂着螺子黛的纤手,指尖轻轻触碰林彦秋的袖角:“林大人初来乍到,往后还请多加指教。”
“姚主簿客气了。”
林彦秋收回目光,转向另一位干瘦如竹的中年文吏。段长河身着皂色直裰,袖口绣着几笔淡墨兰草,双手交叠在身前,连作揖的幅度都恰到好处。
“林大人,我礼房这摊子事儿,可全指着您呢。”
段长河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字字清晰,“前日茶农递来的状子,还压在案头等大人定夺。”
林彦秋轻轻摆手,湘妃竹扇面轻掩住唇角的弧度:“段主簿过誉了,这沧县的茶税改革,必当集思广益。诸位同僚齐心协力,共谋沧县发展大计。”
这话语,不卑不亢,既未顺着杜北丰的话头表功,也未显出丝毫怯懦。
一番寒暄过后,众人陆续登上马车。
林彦秋婉拒了杜北丰同乘的邀请,缓步登上自己的青绸帷幄马车。
李均也随后登上同一辆马车,未与其他官员同乘,面色略显阴郁,似有微词。
马车启动后,李均语气温冷:“墨卿,有人把你当流放官员般对待。按规矩,不该只有我一人送你前来。”
其言外之意,似含怨艾,亦似提醒林彦秋,有人刻意营造此般氛围。
林彦秋面色沉稳,轻笑道:“道路崎岖,需修缮一番。”
言语间,似对周遭事态了然于心。
远处,沧县衙署的飞檐轮廓渐入眼帘,其建筑高达数丈,雄踞全县之首。
马车于衙署前的空旷院落停稳,逆光中,林彦秋眼前一花,稍定神后,望着那气势恢宏的建筑。
衙院内,一座巨制花圃映入眼帘,各色花卉争奇斗艳,竞相绽放。
府衙西侧的高阁内烛火通明。这座名为“思贤亭”的二层木楼悬于碧竹林深处,四周古木参天,凭栏可见远处渔火与半江星辉相映。
与会众人皆着玄色深衣,县令、主簿、典史等官吏分列东西两侧红木长案后,青瓷茶盏中龙井的热气袅袅升腾。
杜北丰身着六品县令绯袍,补服上绣着山雁纹样,玉带垂着两枚羊脂玉坠。
他起身时宽大的官袍扫过案上铜砚,墨汁在宣纸上洇开半幅未干的山水。
林彦秋的青绫直裰衣袂飘摇,腰间玉佩被烛光镀上温润光泽,他负手立于北向客座,衣袖间露出半截刻着《考工记》的乌木折扇。
没有繁文缛节的鸣锣开道,杜北丰双手抱拳躬身道:“诸位同僚,今日特设此宴非为虚礼,而是要共商沧县复兴大计。”
说罢将一方烫金帖子推向案心,那帖子以火漆缄封,上书“茶马互市”四个篆字,正是朝廷刚批下的西南茶引。
林彦秋微垂眼睑,睫毛在眼下投出深邃阴影,指尖轻叩着案边镇纸,镇纸下压着一幅从祝知礼处得来的《沧县舆图》。
窗外寒鸦掠过琉璃瓦,林彦秋望着杜北丰唇角的笑纹,脑中却浮现出祝知礼递来的竹简铭文。
这位今年甲子、出身寒门的知县,从永兴乡的巡检一路做到知县,竟耗尽十八载光阴。
那批他在蛮荒之地引种的嘉木茶树,竟在去年被范侍郎选作进京的贡品,金殿奏对那日,茶盏刚巧摔碎在青玉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