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水面上忽然泛起一阵涟漪。
有鱼儿咬钩了。
他俯身看了看,将鱼儿放回水中。
水面上倒映着天空的影子,乌云密闭,朔风骤起,只是水面的影子不是鱼龙妙境里的天空。
掐指算了算,是她用掉了那一次。
出妙境前,他给了她一次神护的机会,料到她可能因冲动行事丢掉命。
匡恒活了千年之久,她想取他的命难胜登天,三十三重天她尚能登几重,可要想杀了匡恒,绝非易事。
她不死一次,不从他身上吃大亏,就不知道匡恒的厉害。
他用话教她无数次,也不如她栽跟头。
现在她用掉了神护,虽能保住一命,可也说明她受了重伤,短期内无法施展功力,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难走。
摇了摇头,重新坐定,不再分心。
她的话却钻入他脑海中。
没有人因为你笑而开心吗?或者因为你难过而悲伤?你又因旁人的喜怒而牵肠挂肚吗?
都督见了他们二人同时收手,脸上神情猛变,心头不自觉打鼓。
凤凰雏是要跟皎然握手言和?这绝非他想见到的结果。
凤凰雏收了剑,从容说道,“可惜了,这把兵器割下过你阿娘的头,饮过她的血,你就没这个福气了,今日我就放你一马,给你让个道。”
皎然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凤凰雏手里那把剑,胸膛中压制的一股气几乎要破胸而出。
但她此时不能冲动。
她已受了重伤,心脉受损,现在最好跟他谈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柴瑜一直觉得凤凰雏莫测高深,总对这个年轻人心怀几分畏惧,虽然他的年纪才跟他的大儿子差不多大,可他真算是一位人杰,但现在他要跟皎然谈和,他已有几分愠怒。
皎然笑了一阵,然后说道,“是你放我一马还是我放你一马啊?”
说话之时,满是挑衅的神情。
“别管是谁放过谁,今日拼个你死我活,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要的东西还没有拿到,你要的,你也还没找到,我们两个要是伤的伤,死的死,不值当。”凤凰雏退了一步。
柴瑜听凤凰雏说这话,脸上透出慑人的寒意,听他的意思是要今日放过皎然他们了。
皎然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根本不在乎《高山寿》,但我知道你想要,你做梦都想得到,所以今日我死了,也就死了,你们有本事再杀我一次,便可以试试,不过我死前,一定会拉你们一起下地狱,你要是死了,《高山寿》可就永远拿不到了。”
她不客气的话,并没有使得凤凰雏暴怒,可柴瑜已经准备下手。
“好啊,不如我今日成全你。”他的眼睛陡然凶光一闪,一言不发向皎然出手。
柴彻想要阻拦她,可她的轻灵敏捷哪里是他现在能拦住的。
众人甚至无法看清她的身法,眨眼之间,她的剑便和柴瑜连撞数次。
柴瑜习的是《高山寿》心法,可他的武功还是凡人的招数,皎然虽无秘籍心法,可她的招式绝非凡人可比及。
柴瑜似乎不懂这一点,以为他凭借深厚的内功便能一举杀了皎然。
他原本性情就较暴躁,皎然不敢有一丝疏忽。天大寒,穆衿背后依旧冷汗浸湿了衣衫,只见皎然旋身错步,一个转身,就改变了方向,身如闪电。
柴瑜的内功像是一个漩涡,又像是一阵狂风,可是皎然的身法,速度十分惊人,竟能做到不被漩涡吸入。
她的功夫深浅可见一斑。
交手三四个来回,柴瑜没有丝毫讨到好处。
皎然见机行事,反应极快,柴瑜未曾得手,可是皎然也没能碰到他。
就在他这样想时,背后居然传来一声冷笑,大惊之下,柴瑜回身一望,一道影子飘了过去。
他脚尖猛点,手中的兵器已经劈砍下去。
当然是落空。
冷笑——始终附在他身旁,就算是招式用尽,皎然的笑声仍然跟在他周围。
他此时才知道皎然的轻功多高,猛然想起圣巫说过的话,他可能会死于柴萤骨肉之手,难道今日就会交代在这里?
猛一咬牙,身形疾转,哪知他这一转身,身后空空,一片空荡,连皎然的人影都未曾见到。
慌张之下,他的招式全乱了,然而皎然如附骨之蛆,又在他身后笑了一声。
就在这一刹那,皎然手中瘦蛟一横,寒光一逼,划向柴瑜的喉咙。
柴彻急忙喊出声去,“不要,皎然,求你别杀他。”
皎然手腕一抖,装作险些割断他的脖子,她低声在他耳畔道,“无用,无能,你一直如此,再好的内功心法给你都白费了。你不是还让柴柔先练,你吸取经验后以避开反噬吗?可你还是白费心机。”
柴瑜脸都黑了,“我早该杀了你,不该有怜悯之心。”
皎然才不管他这些是不是人话的话,高声对凤凰雏道,“只要我想,我现在就能杀了他。”
“你要如何?”凤凰雏问她。
皎然道,“你要的东西,我本来不想要,但现在我放了他之后,我要求他不许对我们动手,我们依然住在这里,直到你拿到《高山寿》后,分给我看。”
“好,我答应你。”凤凰雏想也没想。
皎然运掌如风,松开手后狠狠给了柴瑜一掌,然而她没想到《高山寿》心法如此霸道,她打出去的一掌内力反击,顺着她的手掌震得她心脉一疼。
面上依旧不作任何反应。
被放开的柴瑜叫嚣着,要杀了她。
皎然收了剑,看也不看他一眼,“凤凰雏,你说的话可当真?”
“自然。”
“那我怎么知道,你答应了,金贵的都督大人答应不答应呢?你凭什么做他的主?”
柴瑜对着凤凰雏大怒,“我要你现在就杀了他们,否则我离开这里后立刻连你一起杀了。”
风雪起,雪花又纷纷扬扬落下来了,密道中白雪纷飞。
凤凰雏周身忽然散发出一股真力,那股力一激,周身的雪花都飘了开去。
他忽然长啸一声,飘然而起。
在空中,年轻的凤凰雏变成了一个白发白须的百岁老者。
众人见他忽然变老皆是一惊,纵使是此前在会英客栈见过他这番模样的皎然还有穆衿,都吃了一惊,不知他是要做什么。
见到他这个苍老的模样,柴瑜不禁大惊,脱口道,“祖……祖父。”
凤凰雏突然左腿横扫而出,踹在柴瑜膝盖上,柴瑜当即便跪在他面前。
他已认出了他,柴萤还在世之时,有一次告诉他,她找到了她的亲祖父,是一个孤苦无依的老者,她便瞒着柴家,带他偷偷去见到那老人,没想到竟然是凤凰雏。
凤凰雏微微冷笑,“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是阿萤的祖父?”
柴瑜一下子懵了,“难道……不是?”
他道,“我是她的老祖宗,不过连她自己也不知罢了。”
说着,便伸手叫皎然也来拜他。
皎然翻了个白眼,并不吃惊。
穆衿道,“他真的是你的老祖宗?”
皎然道,“应该……没错。”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皎然要怎么跟他解释她在鱼龙妙境知道的那些事呢,说这个人不是凡人,他其实是神侍,也是神躯,只是后来逃到了人间。
皎然对凤凰雏道,“你是谁祖宗,我不在乎,但你记得,《高山寿》有我一份。”
恢复了年轻面貌的凤凰雏抓起了柴瑜的领子,原本没有《高山寿》内功心法的他并不敢轻易试探柴瑜,而此前数次交手,他也没能赢,现在皎然在他面前开了路,他便知道即便有心法,这个蠢货也是草包一个,难为他竟预备着替他杀了皎然等人,博得他的欢心再让他交出《高山寿》,原来最简单的办法已经摆在他面前。
当局者迷,他筹谋了多年,才明白过来,欺身上前,大笑间抓住了柴瑜的脖子,“《高山寿》在哪里,告诉我!”
他左右双掌齐出,打在柴瑜肩头,可刚刚落下,便被柴瑜体内的内力一扫。
柴瑜以为这一次必死无疑,睁开眼,见自己还没被打死,眼中流露喜色,急忙说,“我都告诉你们,什么都说,你们不就是要秘籍吗?”
大家心中极为不安,因为他指向的地方,乃是姹女潭底下。
“是那神龙守护着《高山寿》,我能得以窥见,也是他赐予我的机会。”
见父亲如此一番低声下气求饶的模样,事到如今,柴彻已经对他没有了半分敬畏。
他不过就是只纸老虎。
凤凰雏有些为难,“我虽然想过有这种可能,但……”
遂叹了口气,看向皎然。
皎然摊摊手,“我也没法子,上次我斗过恶龙一次,可是没斗赢。”
“你我联手,如何?”凤凰雏道。
皎然点点头,“可以,那就约个时间吧,但最近不行,我刚才耗费太多力气了,我得回去修养几日。”
“你——”
皎然冲着他笑了笑,“要么,你就让都督大人帮你叫出来那条龙,然后叫他乖乖交出《高山寿》。要么,你就慢慢等我休息好,我何时心情好,身体爽快了,何时与你一起斗龙,夺回秘籍,你看看你是选择哪个吧。当然,如果都督大人不能让那条龙听话,你呢,也可以自己想法子屠龙拿回《高山寿》,法子多的是,就是你得选。”
凤凰雏吃了瘪,只能目送三个年轻人出去。
“老祖宗当真要和皎然联手夺回心法?”
他道,“你很怕那小丫头真的会杀了你?”
柴瑜没言语。
他拍了拍柴瑜的肩膀,“孩子,放心吧,她会比你死得早。”
“还请赐教。”
“她不是狂吗?有的是人教训她,能让她屈服。”
“谁?!”
“周芝。只是现在时机未到,我还需要她帮我做些事,所以,你不要动她。”
出了密室,三人劫后余生,陷入了沉默中。
柴彻一言不发地走向了另一个方向,那是潜麟苑的方向。
外头已经天黑了。他们鏖战一日一夜。
穆衿低声道,“《高山寿》当真在姹女潭底下?”
皎然问道,“你怎么会觉得我知道呢?”
“我只是认为柴瑜在骗你们。”
她笑了笑,“柴瑜能骗到的,也只是求秘籍心切的凤凰雏罢了。”
“你真知道秘籍在哪里?”
皎然凑近了低声道,“怎么?你知道了以后想去偷来?”
“对,我想偷来给你,你的武功已非常人能及,若在加上心法,想来是天下第一了。”
天下第一?
皎然隐约想到小时候跟师兄师姐们一起练剑,她实在太笨,学得又慢,那时候她嘴上仍是硬气,说日后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叫他们开开眼。
“天下第一也没什么好,我就做天下第二吧。”
穆衿笑了,“那怕是所有人在你面前都不敢称自己是天下第一了。”
皎然见他眼角泪痕犹在,伸了手拭了拭他的眼角,心疼不已,他性子本来极为要强,她认识他以来他就几乎没落过泪,印象里只有她在会英客栈刺伤他和她放了把火烧了书阁后来找他。他不轻易哭泣,可是她在生死之间徘徊时,听到他无助绝望的哭泣,当真是痛入骨髓。
那一刻,他可能以为她真的死了。
“你不是想知道秘籍在哪里吗?”
“在哪儿?”
皎然捏了捏他的耳垂道,“你哭起来太丑了,笑一笑,你笑一下,我就告诉你。”
穆衿生闷气,自顾自走了,“随你,我也没那么想知道。”
她追上去牵住他的手,“别生气嘛,怎么又生气了。”
“你先惹我生气。”
“好,告诉你。”她凑在他耳边,“在柴瑜身上。”
“那你刚才还——”
她急忙捂住了他的嘴,“嘘。”
松开他后,穆衿问道,“可你怎么会知道?”
皎然踢着地上的积雪玩儿,“我就是知道。”
实则是靠近他时疾风感应到的气息。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看着他走。
“走啊,你怎么不走了?”穆衿张开手叫她。
她摇了摇头,转了一圈让他看看,“你瞧,我这一身都是血,得回去换身衣服。”
“去似愚苑啊。”
她叹了口气,“唉,你忘了吗?你叫人把东西都给我搬回了潜麟苑。”
他这才想起来,懊恼不已,早知道那时候留一点不做得那么绝了。
“那——”
“你先回似愚苑吧,好饿,我回去吃点夜宵,顺便也洗个澡换身衣服。”
穆衿想要跟她一起,被她推着回去,“哎呀,你也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来,不然师姐看到你这样沧桑的样子,又要说我,说都怪我让你这么憔悴。”
她看着穆衿回去,只要穆衿一回头就能看着她,他便这样三步一回头,每一次回头,皎然都是笑盈盈看着他。
“等到明天早上,记得来潜麟苑一起吃饭。”
穆衿高声回道,“好,我知道。”
皎然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慢慢走远了。
然后她才转过身去,缓缓走向潜麟苑的方向。
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站立,她扶着一棵已落尽树叶的树,猝不及防吐出一口鲜血。
只要她呼吸,那疼痛便顺着她的脉搏蔓延。
竹宿的神护只护得住她一条命,现在看来,她这一次没那么快痊愈了。
她蹲下身子,冷静至极,拿冰冷的白雪擦了擦脸,把嘴角的血也擦了干净,然后用雪和泥埋起了她的那口鲜血。
在深夜中,做完这些,独行回潜麟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