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笙做了场梦。
梦中起初是美好的,他仿佛回到了年轻之时。原配赵氏发髻高挽,坐在绣凳之上,一对珍珠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五岁的小儿子政哥儿正在玩他命人打造的镂空金玲,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与金铃碰撞在一起,一时分辨不出是金铃的声响,还是碰撞的声音。
午后的阳光穿过树木的枝桠,细碎的撒在地上,晃的人心头发软。
金铃滚动,政哥儿伸手去够,小小的身子向前一扑——眼看就要摔倒。
“小心!”刘伯笙脸上的笑容收起,疾步向前,伸手将那小小的、温软的身子扶住,“政哥儿莫怕,爹爹在这儿……起来。”
系着红绳的长命锁好似很重,坠的政哥儿的脖子始终抬不起。刘伯笙抬起掌心,想要去帮儿子托起,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金锁的霎那,“喀”的一声轻响——
那枚寄托着无数平安祈愿的长命锁,竟毫无征兆的,在他掌心寸寸碎裂,化为细细的金粉,怎么都握不住,簌簌的从他指尖流泻。
刘伯笙愕然至极,那句“无妨,坏了爹爹再给你打新的”还未出口,抬起的眸光瞬间令他僵立在原地——
幼子方才还“咯咯”直笑、玉雪可爱的脸,不知何时,眼眶、鼻孔、嘴角,正缓缓躺下浓稠的、鲜红刺目的液体。那双总是盛满信赖与欢欣的眸子,此刻空洞的望着他,小嘴开合间,声音稚嫩却冰冷:
“父亲,你不要我了吗?!”
“不……”刘伯笙惊的魂飞魄散,猛的转头望向赵氏的方向,本能的想要寻求一丝慰籍。
赵氏依旧保持着温婉的坐姿,甚至面的表情都柔和的微笑都还未散去。然而,就在与刘伯笙视线相撞的瞬间,两行血泪,毫无征兆的从眼眶涌出,划过她端庄的脸庞。
一道与幼子质问交织在一起,更加平静可怕的声音响起:
“是啊,夫君,你不要我们了吗?”
“滴答”血泪砸在地面,晕开一滩刺目的污迹。
“不——!”
无边的恐惧包裹着刘伯笙,他再也不敢看面前的母子,发出一声崩溃的低吼,用尽全力扭转身躯,朝着院门踉跄扑去。
他只想逃离,逃离这对化作冤魂的母子,谁都好,哪怕是个下人都好,能不能来救救他!
“砰!”的一声,院门被撞开。
预想中的黑暗与大街并未出现,门外赫然是他在靖州的别院!
熟悉的青砖,熟悉的花木,连空气中浮动的,都是偏向于江南的温热潮湿。
年轻的冯氏立在廊下,怀中抱着襁褓,低眉顺目,神情是惯有的恭敬与满足。见他闯入,抬起脸,柔美的面庞露出一抹安抚的浅笑:
“老爷,您瞧,这是建哥儿,是妾身与老爷的二子啊。”
刘伯笙狂跳的心在这一刻奇异的平稳下来,是啊,他慌什么?他还有靖州的安身之所,还有新生的儿子啊。血脉未绝,希望未断。
赵氏是死了,冯氏与儿子们,不还活的好好的?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到冯氏跟前,伸出手,声音带着惊惧过后的颤抖:“来,让爹爹抱抱,抱抱我的建儿……”
冯氏顺从的将襁褓递出。
刘伯笙第一次,那么小心谨慎的接过散发的奶香的小小一团,低头看去——襁褓中的婴孩貌似刚睡醒,缓缓睁开眼睛,对着裂开无齿的小嘴,好似在笑。
他不自觉跟着笑了,冷硬的心底融化成一摊软泥。
然而,他的笑容还未成型,婴儿漆黑的瞳仁深处,骤然涌出无边的暗红,那抹暗红迅速蔓延,顷刻间吞掉整个眼白,只剩下一对猩红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他!
同一句咒语般的话语,从本该无法言语的婴孩口中吐出,冰冷粘腻:“父亲……你不要我了吗?”
“啊——!”刘伯笙的惨叫终于冲破喉咙,猛的弹坐而起,双手双脚控制不住的向外挥舞,似乎是在甩掉什么致命之物。
“国公爷,国公爷!”门外的下人听到动静推门而入,见主子这样很是惊讶,“国公爷这是怎么了?莫非做噩梦了不成?”
有人出声,刘伯笙清醒过来,剧烈喘息。他中衣被冷汗浸透,粘腻的贴在身上。梦中那两双泣血的眼睛,像毒蛇一样缠着他。
“国公爷,要不下人传府医来给您瞧瞧?”小厮担忧的问道。
“不,不,先缓一缓。”刘伯笙环顾四周,是他的书房。
一段记忆涌入,对了,今日南阳王抵京,入宫面圣,他在书房等消息,等的困顿,就在小塌上歇了个午觉。
“真是晦气!”低声骂了一句,刘伯笙扯了扯衣襟,“什么时辰了?”
“回国公爷,刚到申时。”
“宫内有消息吗?”
“还未,南阳王入了御书房后,不曾出来。”
刘伯笙深吸了口气,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南阳王多年未归,与圣上也不是说一两句话就能结束的,今晚,怕是要设宫宴。
叩门声响起,小厮转身,去门外接进来一个托盘:“国公爷身子要紧,您先把药膳喝了吧。”
刘伯笙尚在思索的目光不经意的瞥见托盘上的东西,呼吸猛的一窒!
一盏青瓷碗中,盛着大半碗浓稠羹汤——是鹿血藤胶炖红参。这是府医早就为他开好的药膳——取鹿血温补,藤胶固本,红参提气。几味上好的药材文火慢炖,最终凝成这碗色泽暗红的羹汤。
然而此刻,这抹浓重的似乎化不开的暗红,直直撞进刘伯笙惊弓之鸟般的眼中!
“拿走!拿走!谁让你们送来的!滚出去!”
他整个人突然的向后一缩,撞的榻沿闷响。他死死盯着那碗东西,就像刚刚被他强压下的噩梦,瞬间席卷而来。
小厮被吓的“扑通”一声跪倒:“国公爷,这是鹿血藤胶红参羹啊,您每日下午都喝的。”
“不喝!端走!”
刘伯笙目眦欲裂,不想看,偏偏眼睛不听使唤,移都移不开,每一秒都是对他精神的折磨。
小厮惊恐的爬起来,带着托盘仓皇而去——主子今日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还是远离的好。
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书房,刘伯笙额角冒出冷汗渐渐干涸,留下紧绷、刺痒的凉意。他眨了眨眼,视线终于能勉强聚焦,从桌案精心养护的罗汉松,移到窗外几缕嫩绿的枝条。
书房除了他没有其他人,往日他不喜欢别人踏入书房,这里有他太多的秘密。但眼下——
静,静的让人心底发慌。
“来人!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