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城巨大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沉闷的撞击声仿佛砸在上官乃大的脊梁骨上。他踉跄一步,几乎栽倒,全凭手中那根临时寻来的粗糙木杖死死撑住地面。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那是在深渊古殿崩毁时留下的烙印,连同源种爆发时席卷天地的净化伟力一同刻进了他的骨髓。脏腑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揉搓,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闷的钝响,提醒他距离油尽灯枯不过一线之隔。
城内的景象更让他心头沉重。战火的气息尚未散去,空气里弥漫着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浊味。昔日还算整齐的街道,如今被践踏得坑洼泥泞,两侧的房屋多有破损,墙壁上留着刀劈斧凿和可疑的暗褐色痕迹。行人稀少,个个面带惊惶,步履匆匆,眼神躲闪,仿佛惊弓之鸟。偶尔有巡逻的兵士走过,铠甲残破,脸上写满疲惫与紧绷的警惕,长矛的尖端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整座城,像一头受了重创、匍匐在地喘息不止的巨兽。
他一路行来,沉默如一块浸透了血的顽石。周围投来的目光复杂难辨,有认出他身份后的敬畏,有看到他惨状的惊疑,更深处,则是一种对风暴中心的恐惧与疏离。他不在意这些,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身体的崩溃和维持意识的清明。深渊古殿最后那贯穿天地的炽白光束,净化一切的悲悯意志,还有那融入源种核心的、属于菱儿的最后一点翠绿剑影……这些画面在脑海中反复灼烧,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悲怆,竟奇异地压过了肉体的痛楚。
王宫那巍峨肃穆的轮廓在视线尽头显现,朱红的高墙在阴霾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沉重压抑。宫门前守卫的甲士明显比往日多了数倍,盔明甲亮,杀气腾腾。验明身份的过程冗长而冰冷,几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他身上刮过,最终才放行。
引路的宦官在前,脚步细碎无声。穿过一道又一道幽深的长廊,宫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廊柱的阴影在脚下不断延伸、扭曲,如同蛰伏的巨兽。空气里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混合了陈旧木料、熏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腐败气息的味道。
终于,巨大的鎏金殿门在眼前豁然洞开。一股混杂着紧张、猜忌与某种压抑的狂热气息扑面而来。土鳖国的金銮殿,此刻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下水来。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官袍的颜色也显得黯淡无光,许多人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与御座方向对视。偶尔有目光偷偷扫向上官乃大,也迅速移开,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殿内光线幽暗,只有御座附近几盏巨大的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国王苍老而威严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
国王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身形比上官乃大记忆中更加佝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脊梁。原本尚算精神矍铄的面容,如今爬满了深刻的忧虑和疲惫的纹路,眼窝深陷,浑浊的目光扫视着下方,带着审视与一种近乎绝望的警惕。他身侧侍立着数名气息沉凝的老宦官,眼神锐利如鹰,显然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上官乃大,”国王的声音嘶哑,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费力挤出来,“青峰山、白云观……你做得很好。魔焰暂敛,朕心稍慰。” 他顿了顿,目光在上官乃大染血的衣袍和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没有多少关切,反而更像是在评估一件残损兵器的最后价值。“然则,树欲静而风不止!魔教妖人,乌国叛逆,其心不死!其毒已深入我土鳖国腹心!”
国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与嘶哑:“朕的皇城!朕的宫闱!已成魑魅魍魉横行之地!暗杀!毒害!诅咒!无日无之!朕的骨肉……” 他的声音猛地哽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旁边老宦官连忙上前轻抚其背。片刻后,国王才喘息着,眼中射出刻骨的恨意与恐惧:“朕封你为‘靖逆督办官’!授王命金剑,掌生杀之权!给朕挖!挖地三尺!把那些藏在地缝里的蛇虫鼠蚁,给朕揪出来!挫骨扬灰!一个不留!”
那“王命金剑”被一名宦官郑重地托着,送到了上官乃大面前。剑鞘古朴,隐隐透着煞气,象征着国王赋予的、足以先斩后奏的无上权柄。然而这沉重的权柄,此刻落在一个连站着都需竭力支撑的人手中,显得如此荒谬而残酷。
上官乃大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剑鞘。就在他即将握住的刹那——
“昏君!拿命来!”
一声凄厉怨毒到极点的尖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大殿的死寂!那声音并非来自殿外,而是从百官队列的中段猛地爆发!
一道黑影,快得如同撕裂阴影的毒蛇,从一名身着四品文官袍服的身影旁暴起!那身影纤细娇小,竟是一名身着低级女官服饰的年轻女子!她之前一直低眉顺眼地侍立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身侧,毫不起眼,此刻却爆发出令人心悸的杀意与速度!她手中并无利刃,只有一支尖锐的、闪着幽蓝寒光的发簪,整个人化作一道贴地的黑色流光,直扑御座之上的国王!目标明确,快、狠、绝!
这刺杀来得太过突然,太过诡异!刺客竟是早已潜伏在殿内,伪装成某个官员的随侍女官!殿中守卫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上官乃大这个“外来者”和殿门方向,对这不起眼的“自己人”毫无防备!
“护驾!!”
尖叫声、怒吼声、兵刃出鞘声响成一片。殿前侍卫反应极快,数道身影如猛虎般扑向那道黑色流光。然而,那女刺客的身法诡异到了极点,仿佛没有骨头一般,在侍卫们合围的缝隙中如同泥鳅般滑过,幽蓝的发簪尖端距离国王的咽喉已不足三尺!国王身边的几名老宦官同时厉喝出手,掌风指影凌厉绝伦,封死了刺客所有可能的角度。但那女刺客竟似完全不顾自身,眼中只有疯狂的杀意,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硬生生让过两道致命的掌风,任由第三道掌力重重印在她肩胛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而她手中的毒簪,依旧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刺向国王的心口!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滞。殿内所有人的表情都定格在惊骇欲绝的瞬间。国王浑浊的眼中映出那一点致命的幽蓝,死亡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比那些扑救的侍卫更快,比老宦官封堵的掌风更决绝!上官乃大动了!他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濒临崩溃的意志。握向金剑的手猛地一撑地面,整个人如同被强弩射出的箭矢,又像一头扑向猎物的受伤孤狼,朝着那点幽蓝与国王之间唯一的空隙撞了过去!
“呃——!” 剧烈的动作瞬间引爆了他体内沉寂的伤势。脏腑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贯穿、搅动,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被他死死咬住牙关咽了回去。眼前瞬间被浓重的黑雾笼罩,耳边是尖锐的耳鸣。他完全是凭着在无数生死搏杀中锤炼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在行动!
他的身体在空中强行扭转,不是格挡,而是用自己的胸膛,迎向了那支毒簪!
噗嗤!
一声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入肉声响起。幽蓝的簪尖狠狠刺入了上官乃大左胸偏上的位置,距离心脏仅有寸许!一股阴寒歹毒的气息顺着伤口瞬间侵入,与他体内本就狂暴混乱的残余净世之力、深渊邪力碰撞,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眼前顿时一黑。
然而,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在簪尖刺入的同一刹那,他那只刚刚握住王命金剑剑柄的右手,爆发出最后凝聚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没有拔剑出鞘,而是连鞘带剑,化作一道沉重的金影,带着玉石俱焚的气势,狠狠砸向女刺客持簪的手腕!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响起!女刺客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折断,毒簪脱手飞出。上官乃大左手如铁钳般闪电探出,死死扣住了女刺客的咽喉!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两人一同重重摔落在地,翻滚了几圈才停下,扬起一片尘土。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刺客暴起,到上官乃大以身为盾、擒拿刺客倒地,整个过程不过两三个呼吸!
大殿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包括惊魂未定的国王和那些蓄势待发的老宦官,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殿中央那片翻滚扬起的尘埃。尘埃缓缓落下,露出里面的景象:上官乃大半跪在地,左手如钢浇铁铸般扼着女刺客的脖子,将她死死按在地上。他胸前的官袍被刺破,伤口处渗出的鲜血并非鲜红,而是带着一丝诡异的幽蓝,正迅速在布料上洇开。他的脸色已不是苍白,而是一种死人般的灰败,嘴角不断有暗红色的血沫溢出,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散架。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而执拗的光芒,死死盯着身下挣扎的刺客。
而他身下的女刺客,被扼住咽喉,脸色涨得青紫,眼中疯狂怨毒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更盛。她完好的那只手徒劳地抓挠着上官乃大如铁箍般的手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折断的手腕无力地耷拉着,形状可怖。
“呃啊……魔……魔主……永恒……” 女刺客被扼住咽喉,声音破碎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她完好的那只手徒劳地抓挠着上官乃大铁箍般的手臂,指甲在坚韧的官袍布料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怨毒几乎凝成实质,死死盯着御座方向,又猛地转向上官乃大,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拖入地狱。
上官乃大指间传来的触感异常。那女刺客颈部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蠕动、拱起!不是脉搏,更像是……活物在皮囊下疯狂挣扎!
这诡异的景象让他心头警兆骤升。他强忍着几乎要撕裂灵魂的剧痛和眩晕,扣住咽喉的五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灌注了最后一丝能调动的、源自青峰山道法的微弱气劲,试图压制那皮下的异动。
然而,太迟了!
“嗬——!” 女刺客猛地仰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利嘶鸣。她颈部的皮肤瞬间被一股从内而外的力量撑得薄如蝉翼,皮下那蠕动的凸起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幽绿光芒!
噗!噗!噗!
数声令人头皮炸裂的轻响!女刺客颈部的皮肤被瞬间撕裂!几道筷子粗细、浑身沾满粘稠血污和绿色荧光的诡异长虫,如同离弦之箭般从破口处激射而出!它们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布满细密獠牙的环形口器,发出尖锐的嘶鸣,在空中划过恶毒的绿芒,目标赫然是近在咫尺的上官乃大面门!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上官乃大重伤之下,身体反应已降至最低谷!他瞳孔骤缩,只来得及猛地侧头,同时扼住对方咽喉的手臂下意识地格挡在面前!
嗤!嗤!
两道钻心的剧痛传来!一条蛊虫狠狠撞在他格挡的左臂上,锋锐的獠牙瞬间穿透官袍和皮肉,死死钉入臂骨!另一条则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火辣辣的疼!剩下的几条蛊虫则如同无头苍蝇般射向空中,被反应过来的殿前侍卫挥动兵刃,凌空斩成数段,爆开一蓬蓬恶心的绿色浆液,散发出刺鼻的腥臭。
“呃——!” 左臂和脸颊的剧痛叠加着内腑的翻江倒海,上官乃大再也支撑不住,喉头一甜,一大口暗红的淤血猛地喷了出来,溅在身下女刺客青紫的脸上。他扼住对方咽喉的手终于松脱,身体晃了晃,全靠拄在地上的王命金剑才勉强没有倒下。
那女刺客颈部被撕裂出几个恐怖的血洞,绿色的荧光和污血不断涌出。她眼中的怨毒和疯狂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死寂。生命的最后一点余烬在她眼中明灭,她沾着上官乃大鲜血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吐出几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影……影妃……在……看着……你……”
话音未落,她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整个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在地上。颈部那几个血洞中,残留的绿色荧光也迅速黯淡、消失,只剩下污浊的血泊在身下缓缓扩散。
“影妃?” 上官乃大喘息着,用染血的衣袖擦去嘴角的血沫,盯着地上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他混乱而剧痛的脑海,激起一片危险的涟漪。这绝非一个普通妃嫔的封号,更像是一个代号,一个隐藏在华丽宫闱最深处的鬼影。
“呕——!”
“妖术!魔教妖术!”
“快!保护陛下!清理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