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哨
林缚站在了望塔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木栏。晚风裹挟着草木的腥气掠过脸颊，远处天际线正被落日染成一片烧红的橘色，可那份暖意却丝毫透不进他紧绷的神经里。三天前，斥候带回的消息像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一支不明番号的军队正自西北方向压来，铁甲在阳光下的反光连成一片流动的银河，行军时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连飞过的雁群都惊得四散逃窜。
“将军，第三队斥候该返程了。”副将周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位满脸风霜的汉子手里攥着块啃了一半的麦饼，军靴上还沾着今早巡查时踩的泥。
林缚点点头，目光扫过营地边缘正在加固的鹿砦。新伐的松木还带着青白的茬口，被削尖的顶端泛着冷光，在暮色里像一排沉默的獠牙。“让伙房留着热汤，告诉弟兄们，回来先暖暖身子。”
话音刚落，西侧的林子里突然闪过一道极淡的黑影。周猛瞬间按住腰间的环首刀，却见那黑影在树影间几个起落，稳稳落在了望塔下——是斥候队的老幺陈七，这孩子才十六岁，却凭着一身在山里练出的轻功底子，成了最适合潜伏的尖兵。
“将军！”陈七单膝跪地，粗布衣衫上沾满草屑，裤腿被荆棘划开了道长长的口子，“那支队伍停在黑风口了，看架势是要扎营。”他从怀里掏出块用油布包好的桦树皮，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些符号，“这是他们的布防图，左右两翼各有五百骑兵，中间是步卒，粮草营扎在西北角，周围挖了三道壕沟。”
林缚接过树皮凑近灯火，指尖点在标着“粮”字的符号上：“粮草营的守卫如何？”
“约莫两百人，都是披重甲的步兵，每隔两刻钟换一次岗。”陈七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着，“最怪的是他们的旗帜，黑底上绣着团青色的火焰，从没见过哪个诸侯国用这种徽记。还有他们的甲胄，看着比咱们的明光铠薄，可日光底下能反光，说不定是掺了什么新料子。”
周猛在一旁听得眉头紧锁：“黑风口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他们选在那儿扎营，倒像是早摸透了地形。”
“不止。”林缚的指尖划过树皮边缘，“你看他们的营帐布局，骑兵营挨着水源，步卒营离山道最近，粮草营虽在角落，却能同时被左右两翼掩护——这是支懂兵法的队伍。”他忽然抬头看向陈七，“他们的炊火如何？”
陈七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烟很淡，而且散得快，像是在灶里加了什么东西。我们潜伏在三里外的坡上，直到听见号角声才敢确定他们在做饭。”
“有意思。”林缚将树皮递给周猛，“连做饭都要隐蔽，要么是习惯了奔袭，要么是……怕被人发现。”
夜色渐浓时，另外几队斥候陆续返回。带回的消息拼凑出更清晰的轮廓：这支军队约有三万余人，行军时悄无声息，连马蹄都裹着麻布；士兵们铠甲统一，队列整齐，即使扎营时也没人喧哗；他们的斥候骑着一种从未见过的矮脚马，速度快得惊人，好几次差点发现潜伏的陈七等人。
“最邪门的是他们的武器。”一个脸上带疤的斥候比划着，“不是常见的长戟或陌刀，而是一种短矛，矛头像是月牙形，看着轻便，可他们操练时，能一下刺穿三层甲片。”
林缚坐在帅帐的案前，将这些信息一一记在竹简上。烛光跳动着，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想起去年大破燕军时的场景，那些北地士兵虽勇猛，却透着股蛮劲，可这支神秘军队不同，他们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剑，锋芒未露，却已让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将军，要不要派一队人马去摸摸底？”周猛忍不住问，“再让他们这么推进，过不了五天就要到咱们的防区了。”
林缚摇摇头，笔尖在竹简上顿了顿：“再等等。”他指着案上的地图，“从黑风口到青石峡只有一条路，峡谷两侧是悬崖，只要咱们在那儿设下埋伏……”
“可咱们还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啊！”周猛急道，“万一他们有后援呢？万一他们的战斗力远超咱们……”
“正因如此，才不能贸然动手。”林缚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忘了燕军的教训？当初若不是摸清了他们的粮草路线，咱们哪能那么顺利？”他忽然起身，走到帐外，望着远处士兵们巡逻的火把，“去告诉斥候队，明天再往前探五里，重点看他们的水源地和药材营——一支军队的虚实，往往藏在这些地方。”
次日清晨，陈七带着两个弟兄再次出发。这次他们换上了猎户的装束，背着弓箭，腰里别着剥皮刀，看上去与山里的寻常猎户无异。黑风口的晨雾还未散尽，带着浓重的湿意，他们猫着腰钻进一片茂密的榛子林，枝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肩头，冰凉刺骨。
“就在前面那片乱石堆。”陈七压低声音，指向前方。透过枝叶的缝隙，能看见神秘军队的营地轮廓，那些黑色的营帐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群蛰伏的巨兽。他们匍匐着挪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刚想拿出望远镜，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
“是他们的巡逻队！”旁边的斥候紧张地按住弓箭，却被陈七按住了手。三个骑着矮脚马的士兵从营门出来，铠甲上的青焰徽记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他们没有沿着寻常路线巡查，反而拐进了营地侧面的一片密林。
“跟上。”陈七做了个手势，三人像狸猫般跟了上去。密林深处藏着个隐蔽的山泉，那三个士兵正用皮囊打水，其中一个忽然摘下头盔，露出一头罕见的栗色头发。陈七心里一惊——中原从未见过这样的发色。
更让他震惊的是接下来的对话。那些人说的不是中原官话，而是一种古怪的音节，像是舌头打卷时发出的声音。陈七勉强记下几个重复的词，正想再靠近些，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枝叶摩擦的声响。
“有人！”同伴低喝一声，三人立刻滚到灌木丛后。只见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跟着巡逻队走出密林，他手里拿着根镶嵌着宝石的权杖，脸上戴着青铜面具，看不清表情。巡逻队的士兵见了他，立刻单膝跪地，姿态恭敬得近乎卑微。
陈七屏住呼吸，看着那人用权杖指向营地的方向，嘴里吐出一串更复杂的音节。虽然听不懂意思，但那语气里的威严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直到他们离开，三人才敢大口喘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那是谁？”同伴的声音发颤。
陈七摇摇头，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过的传说——西域有种被称为“鬼方”的部落，他们金发碧眼，能驱使异兽，难道……
回程的路上，陈七特意绕到神秘军队的水源下游，用陶罐装了些水。又在他们丢弃的垃圾里找到几块啃剩的骨头，上面的齿痕很深，不像是人类的咬痕。这些发现让他越发不安，连脚步都快了几分。
当陈七把陶罐和骨头呈给林缚时，帐内的气氛凝重得像要下雨。周猛用刀尖挑着骨头看了半天：“这齿痕……倒像是狼的。”
“他们在养狼？”一个将领失声问道。
林缚没有说话，只是将陶罐里的水倒进一个玉碗。水很清澈，看不出异样，可当他把一根银针放进去时，针尖立刻变成了黑色。
“有毒？”周猛脸色骤变。
“不是毒。”林缚盯着银针，“是矿盐。而且是只有西域才有的岩盐。”他忽然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敲在西北方的一个点上，“他们来自流沙以西。”
帐内一片哗然。谁都知道，流沙以西是片荒芜的戈壁，据说那里的人从不与中原往来，怎么会突然派兵东来？
“他们的目标是什么？”有人问。
林缚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地图上的青石峡。那里不仅是通往己方防区的要道，更藏着一处前朝遗留的粮仓。难道……他忽然想起斥候们提到的月牙形短矛，那些武器的样式，倒和史书上记载的西域骑兵所用的“月刃”有些相似。
“周猛。”林缚转身，眼神锐利如鹰，“传我命令，让工兵营连夜在青石峡两侧的悬崖上开凿箭孔，再备足滚木礌石。”
“是！”
“另外，”林缚看向陈七，“再辛苦你一趟，去查清楚那支军队里，戴青铜面具的人有多少，他们的营帐在哪里。”
陈七挺直腰板：“保证完成任务！”
看着斥候们再次消失在暮色里，林缚走到了望塔上。今夜的月亮很圆，清辉洒满大地，却照不透黑风口的方向。他知道，一场远比对抗燕军更凶险的战斗即将来临，而现在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的剑，等待最合适的时机。
风里似乎传来了远方的号角声，低沉而诡异，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林缚握紧木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想起那些栗色头发的士兵，想起青铜面具下的神秘目光，想起那碗变黑的银针——这支来自西域的神秘势力，绝不仅仅是想攻占一片土地那么简单。
而他，必须在他们露出獠牙之前，找到那致命的弱点。了望塔上的灯火摇曳着，映出他坚毅的侧脸，在寂静的夜里，像一座沉默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