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洛西，保津川水汽弥漫的凌晨五点。老僧枯叶般的身影滑过龙安寺石庭外围高达三米、布满青苔的泥土地藏菩萨矮墙。他枯瘦足袋踏过湿润腐叶层，几粒微小的鹅卵石镶进松软泥土，在死寂中留下几乎不见痕迹的印记。深青色的单薄僧衣沾满冰冷的夜露，贴着他嶙峋的脊骨，散发着一股混合了寺院陈旧木料、苔藓和难以驱散的淡淡药物气息。手中那个用粗粝青竹截成的短筒，筒身未经修饰，只在两端嵌着极不起眼的紫铜箔箍，表面覆盖着一层经年摩挲形成的幽暗包浆。他并非走向寺庙山门，而是钻入一片紧贴寺墙的茂密竹丛深处。竹丛里一尊几乎被新篁完全遮蔽、仅剩残缺头颅的地藏石像面朝山体，斑驳的石面混杂着雨水浸透的绿藓和发黑的鸟粪污痕。老僧半跪下来，竹根盘结的湿泥冰冷刺骨。他没有看石像那半边残破、表情模糊的脸，手指拂过石像颈后一道极其隐蔽、被苔藓覆盖的斜缝，如同触动机关般灵巧地捻开一个缝隙。竹筒被无声而坚定地推入其中，深至没柄，外部只留下一道与石痕融为一体的线。随即苔藓被小心回拨，掩盖一切人为痕迹。冰冷浑浊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膝盖处的僧衣，寒意直刺骨髓。
奈良市北部的旧仓库区，日光还没完全驱散街巷深处的阴影，空气里飘荡着附近关西煮小摊隔夜汤底和霉湿木料混杂的气味。伊藤健造的弟子小野寺，此刻却已一身挺括但极其低调的深灰西装，在第三冷藏库冰冷的移门前恭敬垂立。冷库弥漫着冻肉特有的血膻味和制冷剂刺鼻的气味。面前那位代表芙蓉财阀的中年男子山崎，穿一件看不出品牌的黑色立领夹克，拉链严密地抵到下巴，脸上没有任何多余表情，只有眼白在昏暗灯光下略显浑浊泛黄。他递过来一个大小近似大型字典、外部裹着多层防撞保温气泡膜并用胶带缠死的冷藏箱，胶带接口处特意留下不规则的破损痕迹。小野寺微一躬身，双手接过箱体——入手瞬间那异常精准、比环境温度低得多的寒意透过隔膜直刺掌心肌肉纤维。指尖能清晰感受到箱体内置高效制冷剂持续工作的微弱震动。山崎没说话，只从夹克内袋抽出一个仅名片大小的纯铝箔密封袋——袋面真空封装处理，里面是一张特制试纸，边缘压印着一串数字： 【7.41】。伊藤接过这冰冷的铝箔袋，枯瘦的手指隔着金属膜抚过那试纸上沾染的大约米粒大小的极细微红褐色固体污迹点。空气凝固在两人之间，只有冷库压缩机沉闷单调的嗡鸣和门外不知谁倾倒废水的哗啦声隐隐传来。他甚至没有打开检视，只是极其慎重地将铝箔袋贴身纳入和服内袋，让那冰冷坚硬的小角抵在第六根肋骨下方。山崎的眼神像两道深潭，在这短暂交接后，微微一点头，身影就无声地退入库房深处浓郁的寒气中。
京都御所东侧那外表寻常、内里却深如迷宫的和室。伊藤健造枯坐如岩。面前条案上，那个裹满气泡膜的冷藏箱安静躺着。他并未急于打开，膝前小炭炉已无声燃起暗红火头，一把异常袖珍、仅婴儿巴掌大的砂铫子被置在火上预热，壶壁薄胎泛着陈年老铁特有的幽暗光泽。保温气泡膜被锋利的新月型割纸刀精准割开。被厚层保温凝胶剂包裹的是一只硬质生物样本冷藏盒，通体钛银合金打造。盒侧有唯一一个不起眼的旋转编码盘，盘心处是一枚比小指甲还微小的生物活性传感器探头，正幽幽散发着几不可见的淡蓝色荧光。他旋转刻度盘，将指针缓缓定在冰冷的数字“7.41”上。探头荧光转为稳恒的绿光。盒内壁轻微的排气声响起。打开。没有寒气涌出，里面的空间被精密分割成数十个小格。只有正中一个方形凹槽内，嵌着封在双层硬质光学玻璃载片下的那枚来自小野寺的标本——取自那件古老青铜樽口沿内侧、由极细短刻痕构成的神秘图案中，刮下的微末锈蚀粉尘！那粉尘在显微镜下呈现暗红与铁褐混杂的奇异颗粒状，混杂着晶状的蓝色金属微粒与类似陶瓷碎屑的白色结晶体。
伊藤并未停留，动作稳定如机械臂。他用烧红的竹夹取出载玻片，将上面那微不足道的粉末全数震落在早已预热的砂铫子中暗红炽热的铁壁中央。一种类似劣质香烛点燃后混着硫磺的焦臭味瞬间升起，极其短暂又极其刺鼻。他精准地将三滴事先备好、装在小指粗的琉璃细瓶中的透明油液滴入。油液是昂贵的椿树籽油馏取物与极其稀有的深海鱼脑提取油按古方调制。粉末在热油中瞬间化为粘稠黑浆，如同活物般扭动、聚合！一条扭曲如幼蛇般、由极其微薄的红褐色金属薄膜构成的人为延展痕迹被精准地从胶状物里剥离出来——像剥出蚕茧最深处的生命核心！炭火正炽，映照着他浑浊眼中闪过的一丝决绝与异样的亢奋。
京都丸太町通附近的某处高级公寓顶层。厚重的遮光窗帘隔绝了黎明最后的微光。室内的空气凝滞，混着一丝高级木地板养护油和干枯插花的微弱气息。吉田龙之介穿着丝质睡袍，手中平板的冷光映亮他毫无血色的下颌线条。屏幕上是经过多重加密压缩、几乎像素化的即时影音传输信号，源自三公里外那间不起眼的“和室诊疗所”。画面严重压缩变形，仅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动作轮廓：伊藤枯瘦的手夹取粉末、滴油、凝聚剥离……直至炭火光晕中那微薄如蝉翼的红褐色金属薄膜被夹起、最终融入一枚不知何时出现、闪烁着寒光的白金印章戒面深处！整个影音流长度不过两分十七秒。龙之介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指腹关闭画面的同时输入一串新指令。平板屏幕瞬间切换——那是松寿堂名古屋核心金库结构图，三维扫描图精准显示出每根金条位置及对应重量、纯度、原主编号！一条新的资金流动箭头被点亮——指向京都本地一家历史悠久的“大村和服织造传承基金”。箭头旁标注着正在更新的动态数字：第一批价值三十七亿日元贵金属交割转移开始。冰冷的数字在他眼前无声刷新，仿佛倒计时的催命符。
京都河源町的古董店二楼的私人修复室，灯管嗡嗡作响。伊藤健造背对小野寺，坐在宽大的榉木工作台前，背影凝滞如同朽木化石。工作台边一角，那件引来腥风血雨的青铜樽残件，被防尘罩严密笼罩。空气里漂浮着高级木器抛光剂、桐木箱子、熟纸胶糊与金属微尘的混合气味。小野寺恭敬垂立，目光却越过师傅僵直的肩背，聚焦在工作台另一端一只打开的紫檀木盒上——这是师傅绝对不让任何人碰的私人物品！此刻盒盖敞开，里面铺着锦缎凹槽里，几件极其古老的修复工具：一把磨得锋利的牛角刻刀，顶端裹着薄金箔；一只微型的玉质砧子；最触目的，却是压在最下方、一张早已泛黄变硬的黑白照片——年轻的伊藤和另一位面容模糊、嘴角含笑的中年匠人并肩站在挂着“古都文玩社”招牌的破旧门面房前。照片右下角有褪色的钢笔字迹：“昭和卅二年，清水修一郎师傅五十生辰”。
“小野寺君，”伊藤的声音突兀响起，如同钝刀摩擦生锈的铁皮，打破了死寂的空气。他没有回头。“将那件奈良法华寺转来需要除锈修复的八重唐草莳绘黑漆小佛龛拿来。”他的声音似乎试图恢复平静，但那僵直的脊柱线条依然清晰可见。“表面漆层下的金片剥离工作，由你亲手执行。每一片金箔，厚度不许超过三根发丝。”小野寺瞳孔无声地收缩。那件着名的“七苦八难”佛龛，漆下金箔是出了名的紧贴难剥！三根发丝的厚度要求，意味着每一片金箔剥离时必须集中意念控制每一丝肌肉力道，不能有丝毫犹豫或偏差！这不是工作，是试炼，更是对心神的极限绞杀。空气中那股熟纸胶水和矿物颜料混合的微弱气味突然变得刺鼻起来，像某种无形的鞭子悬在头顶。他僵硬地鞠躬，动作机械而精准，走向另一侧专门存放待修复漆器的恒温恒湿保险柜，指腹掠过冰冷的密码盘。
伏见区深巷和室的空气凝滞如铅。炭火余温散尽，冰冷的灰烬味开始从炉膛扩散，混合着残留的奇特焦油气味。伊藤健造枯坐原地，宛如泥塑。刚刚那场在微末粉尘中进行的惊心动魄的“手术”耗费了他全部心神和残余体力。被精确剥离、最终融入白金印章深处的那道薄膜，此刻紧贴他的指腹，隔着皮肤传来一丝金属的凉意和难以言喻的压力。窗外，保津川畔隐隐传来早班观光小火车的悠远汽笛声，随后是水鸟起飞的扑翼声，却仿佛隔着另一个世界。他枯瘦如鹰爪的手慢慢抬起，极其轻微地移动，指腹抚过膝盖上方摊开的卷轴一角，卷轴是《三十三间堂千体观音古修复册》的拓印副本。指腹在某一面略显模糊的标注区域上反复摩擦——那细微的纤维被反复碾过的触感异常清晰。他试图调动毕生的经验去解读，但意识被一种巨大的虚无包裹。松寿堂那些冰冷编号的金条仿佛在他脑海里叮当作响，每一次碰撞都代表一个古老家族的秘密被粉碎重组，成为大和金融巨兽新生的骨血。清水师傅带着期许笑容的面容在泛黄照片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如同刺向他心脏的一根毒刺。而窗外日光渐强，室内家具微小的移动阴影爬过他的脸，映照着他嘴角神经质的微微抽动。朽木藏不住秘密，只是它早已枯死，连年轮都化为齑粉。
四十分钟后。吉田龙之介位于岚山的私人临水茶寮。风裹挟着岚山的寒意掠过水面，带着松木特有的冷冽清香，也送来隐约却刺耳的挖掘机与翻斗车的作业噪音——不远处的古墓地宫“清理”工程正昼夜不停。一个同样密封在硬质生物冷藏盒中的样本容器被岸本信吾放在矮几上。但这次盒内不再是粉尘，而是一枚闪耀着冰冷光泽的白金印章戒指！戒指主体是浑圆厚重、极富几何雕塑感的指环，戒面部位被镂空雕琢出一个微型太极阴阳鱼的轮廓。而此刻，在太极图内“阳鱼”白眼的位置——正是戒面的核心点——一枚小指甲盖三分之一大小的微缩芯片被完美镶嵌其中！芯片本身极薄，近乎透明，边缘闪烁着精密切割打磨后的金属冷光。这“白眼”并非死物，在极其专注的凝视下，可看到那核心芯片在自然光线下折射出的极其微弱的、仿佛内部自生的淡金碎芒！岸本将配套的、同样冰冷的加密硬质U盘放在印章戒旁。整个过程，他的动作轻巧如落羽，带着一种处理艺术品般的静默与谨慎。
坐在茶寮回廊边缘的龙之介，目光从对岸山体被挖掘机啃噬出的巨大疮口处收回。他的指尖只在那枚冰冷坚硬的戒指戒面上停留了一瞬，便轻轻拂过。没有任何言语。岸本躬身，如同来时一般无息地隐入茶寮后深色的帘幕之内。风更凉了，吹动茶案上未饮尽的半盏薄茶表面细碎的波纹。龙之介的视线投向水波中戒指那冰冷倒影，水波扭曲间，倒影如同活物般微微颤栗。朽木终究在时代的轰鸣下被彻底撕开了伪装，显露的并非树心，而是埋葬者留下的最后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