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伤员和金属箱的警车尾灯如同两颗猩红鬼眼,迅速被滂沱的雨幕吞噬。祠堂废墟上,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呼啸的警笛,以及两股泾渭分明、相互戒备的人马。
李魁环视一圈狼藉的现场,目光最终落在张建国身上,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他脸上刻意维持的“公事公办”已经被撕开了一道缝隙,那审视和压制感如同实质的重压,排山倒海般涌向这个浑身泥泞、在大人物面前显得格外渺小的年轻大学生。
“你!就是清风镇那个新来的大学生?”李魁的声音带着一种上位者惯有的审问腔调,破锣嗓子在雨中显得格外刺耳,“张建国?据说最早是你报告矿场爆炸前祠堂这边有‘异常动静’?”
他把“异常动静”几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暗示和贬低。这根本不是在询问,而是在点明身份、施加压力,甚至是在暗示:小子,我知道源头是你!小心点说话!
张建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紧,呼吸都为之一窒。李卫民就在身边,那如同山岳般的背影给了他莫大的支撑。他努力挺直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脊梁骨,迎着李魁那压迫感十足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声音不大但清晰坚定:“是!报告李局长,是我!我亲眼所见!枪战!那箱子就是走私犯和……和那些追击他们的人争夺时被甩落的!”
他刻意没有直接点明追击的人可能是“缉私队”或警察内部问题,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所指为何!
“亲眼所见?!”李魁脸上横肉猛地一抽,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带着浓浓的讥讽和不屑,“小同志!你知道‘亲眼所见’这四个字的分量有多重吗?!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雨夜里?在一公里外的泥巴田埂上?你说你‘亲眼’看见了枪口的火光?看清了上面的‘外国字’?甚至还看清了车上人是什么口音?”他步步紧逼,语气咄咄逼人,每一个质疑都指向张建国作为目击者最“薄弱”的环节——距离、光线和主观判断!他在试图从根本上否定张建国证词的可信度,将他塑造成一个被爆炸吓坏了、分不清东南西北、产生幻觉胡言乱语的愣头青!
“就是!李局说的在理!”李魁身边一个同样穿着警服的矮壮汉子立刻帮腔,三角眼盯着张建国,带着赤裸裸的鄙夷,“这黑灯瞎火的暴雨天,趴在泥地里能看见个啥?怕不是把打雷闪电当枪响了?或者听见几个村里二流子放炮仗炸鱼,就以为是打仗?瞎胡闹!”
几个李魁带来的刑警虽然没有出声,但脸上的神色也流露出明显的怀疑。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一个非专业人员的“目击”确实需要打上巨大的问号。只有赵志强和他身边两个亲眼看到箱子的刑警面色凝重,保持了沉默。
张建国只觉得一股血猛地冲上头顶!脸瞬间涨红发烫!牙齿死死咬住,口腔里甚至尝到了丝丝铁锈味!那不是恐惧,那是被当众羞辱和刻意扭曲事实的屈辱与愤怒!他想大声争辩那火光是如何撕裂黑暗,那箱子上冰冷的金属印记在他记忆中是如何的清晰!但他知道,在权力构筑的现实堡垒面前,任何个人的雄辩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一直像标枪般伫立着、面沉如水的李卫民,终于动了!
他没有理会李魁那番尖刻的质疑,更没有看那个帮腔的矮壮警员一眼。他缓缓转身,目光如两柄冰冷的锥子,穿透雨幕,精准地钉在李魁脸上。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极其冰冷、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和质疑声,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李副局长,”他刻意加重了那个“副”字,“辨别真伪,提取证据,当然是你们刑侦部门的专业工作。我李卫民绝不越俎代庖。”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最锋利的匕首骤然出鞘!
“但是!”
“我现在只对两个点感兴趣——”
“一,那口箱子!上面有没有泥巴?”
李卫民猛地抬手,指向张建国——他那件在镇政府办公室支撑过桌子、沾满了乌黑泥泞印迹的湿透衬衫!衬衫胸口和手肘位置,那大片污浊的泥浆在警灯下无比刺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泥印吸引!
“张建国同志被刘爱民厉声训斥、慌乱中支撑办公桌时,双手曾按在那叠——关于刘老栓反映金辉矿场问题、本该上报县里却被压下的群众诉求报告上!”李卫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宣判,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报告白纸上,印下了两个清晰的、带有这种泥巴的手印!”
他目光扫过李魁那张瞬间凝固的脸,扫过赵志强等人震惊的眼神,再次落在那口已经被拖走的箱子方向上:
“李魁!”
“请你回答我——”
“那口刚从祠堂泥坑里挖出来的箱子上……到底沾了祠堂后面哪里的泥巴?!!”
“这些泥巴……是不是和张建国手上、报告纸上、办公室桌子上……还有你李魁刚才手下抬走箱子的手上沾的泥巴……都是一样的?!”
死寂!
绝对的死寂!只剩下雨点无情敲打在警灯、车顶、泥地上的声音!
李卫民没有问箱子是什么!没有争辩枪声真伪!他直接跳过了所有的质疑和诡辩!用一个最简单的、客观存在、无法伪造的物理证据,将张建国与那个箱子——与祠堂枪战的现场——与清风镇那份被刻意隐瞒的报告——甚至与此刻李魁抢夺箱子的行为——硬生生地、如同钢钉般,紧紧铆合在了一起!
箱子上的泥巴!就是连接真相最后那一根看似脆弱、却足以撕裂所有谎言的蛛丝!
李魁那张粗犷、惯于强硬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血色!虽然天色昏暗雨幕朦胧,但他眼神中一闪而逝的剧烈动摇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慌,如同夜空中瞬间闪过的电光,刺破了他强行构筑的防御壁垒!嘴唇紧抿着,似乎想说什么驳斥的话,喉咙里却如同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完全没料到李卫民会从这个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如同蝼蚁印记般的角度,发动了如此致命的一击!
赵志强和他带来的刑警,以及李魁手下几个相对中立的警察,全都屏住了呼吸!看向张建国那件泥污衬衫的目光,瞬间充满了震撼!这泥巴……真的是同一个地方的吗?如果是,那……李卫民的推断几乎就是无可辩驳的铁证链条!张建国确实是唯一可能的目击者!那箱子,就来自枪战现场!绝不是什么“废弃物资”!
现场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紧张到极致!
就在这时——
一道炫目的车灯光柱,带着毫不掩饰的威势,猛地从清风镇方向射来!伴随着引擎低沉的咆哮声和一阵急促的喇叭声,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2000轿车,如同黑色的幽灵,急速驶来!在坑洼的泥地上剧烈颠簸着,毫不减速地径直冲向了封锁线边缘的警戒桩!
“嘎吱——!”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车子在泥水中甩尾停下!离警戒桩只差半米!
副驾驶车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穿着深灰色呢子大衣、身材矮胖但气场极强的身影钻了出来!他一手撑着车门,一手挥舞着,脸上满是焦虑和“沉重”,但那股子官威却如同实质般瞬间扩散开来,压得现场仿佛连雨声都小了几分!正是姗姗来迟的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王有财!他那张保养得宜、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胖脸,此刻布满了“忧心如焚”的严肃,嗓门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和权威:
“怎么回事?!啊?!李魁同志?!李卫民同志?!你们在干什么?!!”
他目光锐利如电,严厉地扫过现场的警察和李卫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责备!
“矿场爆炸!几十个工人兄弟生死不明!家属们堵在矿口哭天抢地!全镇都要炸开锅了!”
“你们作为领导干部!不第一时间全力扑在抢险救人、维护稳定、安抚民心的第一线!”
“却在这里!在这个荒郊野外的地方!搞什么名堂?!争执什么箱子?!搞什么无谓的对峙?!简直是本末倒置!天大的糊涂!”
王有财的声音充满“痛心疾首”的表演和强势的责问,他刻意忽略了刚刚才运走的伤员可能带来的真相,将所有的矛头瞬间引向了“救灾不力”、“干扰中心工作”!
“现在!立刻!李魁你把人给我撤回去!全部投入到矿区救援警戒中去!务必确保现场安全!确保救援物资畅通!”
“还有你李卫民同志!”王有财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重锤,狠狠砸向如同一柄出鞘利剑般站立的李卫民,“省里的督查组已经在路上了!市领导也高度关注!这是关乎全县安定团结大局的天大责任!不是某些人逞个人英雄主义的地方!一切事情等把眼前巨大的危机度过再说!孰轻孰重?嗯?!李书记你应该有这个政治觉悟!”
他的话,义正辞严,无可辩驳!像一个巨大的罩子,将祠堂这刚刚撕开的血腥一角死死捂了下去!更是将李卫民死死按在了“不顾大局”的耻辱柱上!
图穷匕见!王有财,这条隐藏在最深处的巨鳄,终于亲自亮出了獠牙,要将这足以掀翻一切的真相,彻底掩埋在“爆炸救援”的尘土和混乱之中!他用最高的“大局”和“稳定”,来压最危险的“盖子”!
一时间,连李卫民身上的寒气都仿佛被这股巨大的“正气凛然”所冻结!风雨如晦!空气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代表着东江县最高权势阶层的碰撞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