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老旧门板的缝隙里,钱老三那混合着酒气与野蛮的狂嚣像破锣一样震荡着整个镇政府的门厅,老宋卑微近乎求饶的劝阻被完全盖过。张建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捏着油印文件的手指骨节泛白。眼见老支书耿长山提着那根沉重的铁锹把,面无表情地走向门口,那无声的步伐踏在心头,比外面的叫骂更令人心惊。
就在老耿布满老茧的手握住门把的瞬间,张建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喊出:“耿支书!等等!”他顾不上沾满油墨的手,几步就跨到了老耿身旁,胸腔里的热血夹杂着初生牛犊的冲动直往上涌,“外面他们人多,还喝了酒!您一个人……”他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看着老耿那双古井般深邃平静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那句话多余又无力。
老耿顿住脚步,侧过头看了张建国一眼,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无声的一叹。他什么也没说,另一只手却抬起,不是推门,而是用力按在张建国的肩膀上。
那只手粗糙、厚实、带着庄稼汉特有的力道和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像磐石一样压下来。张建国瞬间感到一股沉稳的力量通过肩膀传来,让他下意识绷紧的身体微微一沉,同时,也奇异地压制住了他胸腔里那点不管不顾的冲动火苗。老耿的目光锐利如刀锋,扫过他年轻而激愤的脸。
“你印你的材料。”老耿只沉声说了五个字,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久居基层、历经风浪所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担当。他旋即收回目光和那只手,不再看张建国,右手握住冰凉的门把,猛地向里一拉!
“嘎吱——”
潮湿腐朽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呻吟。
门外杂乱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不大的门厅里,站着五六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满脸横肉的光头大汉,穿着件紧绷的花衬衫,敞着怀,露出胸口纹着的青皮虎头和凸起的啤酒肚——正是叫骂的钱老三。他身后跟着三个流里流气、眼神桀骜的青年混混,手里都拎着木棍或钢管。传达室的老宋被其中一个混混推搡得踉踉跄跄,脸色发白,额头带汗。
钱老三显然没料到开门的会是耿长山,更没料到对方手里还提着家伙。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横肉抖了抖,被酒精染红的眼睛里凶光更盛,指着老耿就骂开了:“好啊!耿老头,你果然缩在里头!仗着你那破支书名头打伤我兄弟?识相的滚一边去!老子今天是来找老根头算账的!他婆娘怀了第三胎还不肯补票,这房子就该拆!谁也拦不住!”
老耿站在门口,半步未动,像一道夯土筑成的坝堤挡在钱老三面前。他瘦削的身影在钱老三彪悍的体魄对比下显得有些单薄,但他身上那股历经风霜岿然不动的气势,却硬生生地镇住了门厅里那几分野蛮的气息。他浑浊的目光没有直接看钱老三,而是缓缓扫过他身后那几个眼神躲闪又强装凶悍的混混,最后落在那根被随意丢在墙角沾满新鲜黄泥的镐头把子上——那正是拆房用的工具,老根叔家屋顶的瓦片恐怕就是被这家伙砸碎的。
“钱老三,”老耿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字字清晰,穿透了门厅的沉寂,“拆房子,有县里正式批文吗?拿出来我看看。计生办王干事在不在?他当面下的令?”他不质问钱老三为什么打人,反而直击问题的核心——拆房的合法性。
钱老三被问得一窒,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蛮横地一挥手:“县里政策你不知道?文件规定超生严惩!老子是民兵队长,抓计生是本职!那老棺材瓤子敢拦,打他怎么了?”他往前逼近一步,浓烈的酒气喷向老耿,“耿老头,少他妈在这儿跟我装大尾巴狼!你这破支书算个屁!县里王……”他似乎想说“王县长”,但眼神瞥见门内刚走过来的张建国,话到嘴边硬生生卡住了,改口道:“……县里搞开发是大局!耽误了金辉矿场征地的进度,你担待得起?”他抬出了“金辉矿业”,语气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人群后面一个声音颤抖着响起:“三、三哥……刚拆完老根头家的屋,刘老栓婆娘带人在那边……在咱们刚挖开的口子上砌墙堵水坑呢!她说咱挖了她家菜地蓄水的坑……”
说话的是个尖嘴猴腮的混混,他指着镇政府大院斜对面不远处一片被挖开了巨大豁口的、泥泞不堪的低洼地。
那豁口就在几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后面。其中一间房子,看起来比其他的更破败,歪歪扭扭的土墙上糊着破报纸挡风,屋顶的茅草像癞痢头一样斑驳。一个同样穿着打满补丁、身形瘦弱的农妇,正倔强地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费力地将一块块从屋后拆下来的碎土砖往那个刚刚被挖掘机粗暴挖开、准备用作排污的大坑豁口里填堵。正是刘老栓的家。而刚才钱老三手下喊的“刘老栓”,正是那份还放在老耿桌上、印着墨迹未干的“金辉矿业强行占地补偿问题”报告的主人!
一瞬间,门厅内外的空气像是凝固了。钱老三脸上的横肉因暴怒而扭曲,他猛地扭头看向刘老栓家方向那倔强而卑微的身影,又猛地转回来,盯着挡在面前的耿长山和他手中的铁锹把,眼中凶光大盛,仿佛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爆发点。
“操!”钱老三猛地一声怒吼,如同野兽咆哮,指着刘老栓家的方向,唾沫星子飞溅,“这死婆娘找死是吧?!金辉矿挖的口子她也敢堵?!”他不再管挡在门口的耿长山,狠狠一推老宋,对着手下咆哮:“抄家伙!妈的,给脸不要脸!把这碍事的婆娘和那两个小崽子给我拖走!谁敢堵,就给老子往坑里扔!”他最后那句“往坑里扔”,字字带着冰冷的残忍,刺得人心头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