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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量境巅峰的气息,如同退潮的海浪,被江白完美地收敛于体内。

此刻的江白,与怀中的炫迪,看起来就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父子游客,只是父亲过于清俊,儿子过于精致耀眼。

空间无声地波动了一下,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下一秒,黑礁镇那压抑的海腥味、古神低语的嗡鸣、以及溶洞中残留的硫磺与恐惧气息,瞬间被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凛冽寒意的空气所取代。

塔木县。

这座位于大兴安岭边缘的小县城,像一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旧盒子,安静地躺在冬末初春的怀抱里。

空气中弥漫着松针、冻土和远处炊烟混合的清冷味道,与黑礁镇的腐朽咸腥形成鲜明对比。

街道并不宽阔,两旁多是低矮的砖瓦房,偶尔夹杂着几栋颇有年代感的苏式小楼,斑驳的墙皮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行人不多,穿着厚实的卫衣,步履缓慢,脸上带着北方小城特有的质朴与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江白牵着炫迪的小手,走在略显空荡的街道上。

炫迪的橘色长发被他用一顶普通的灰色毛线帽遮住大半,只露出几缕调皮的发丝和那双过于明亮的明紫色眼眸。

即便如此,他过于出色的容貌和那股纯净灵动、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还是引得几个路过的老人投来好奇而略显浑浊的目光。

“爸爸,这里好冷,但是空气好干净啊!”炫迪呼出一小团白气,好奇地东张西望。

他从未见过雪,塔木县虽然积雪不多,但路边背阴处残留的灰白色雪堆和屋檐下垂挂的冰棱,都让他感到新奇。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一根晶莹的冰柱,指尖瞬间传来的刺骨寒意让他“嘶”地缩回了手,却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江白低头看着儿子眼中纯粹的快乐,无量银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

他紧了紧炫迪的小手:“嗯,这里是北方。和海边不一样。”江白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力量。

他们像最寻常的旅人,在塔木县“闲逛”了几天。

住在一家挂着褪色招牌“迎宾旅社”的小旅馆里。

房间简陋但还算干净,散发着淡淡的樟脑丸味和旧木头的气息。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对这对气质特殊的父子只是多看了两眼,收了押金便不再多问。

白天,江白会带着炫迪去县里唯一的“市场”逛逛。那其实是一条稍宽的街道,两边摆满了小摊,售卖着冻得硬邦邦的鱼、粗糙的皮货、廉价的日用品和一些山货。

炫迪对摊位上用草绳捆着的、晒干的奇怪蘑菇特别感兴趣,蹲在那里看了很久。江白会买上一点当地特色烤馍和风干肉,当作路上的干粮。

他们也会去县图书馆——一间只有两排书架的小阅览室。

管理员是个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先生。江白翻阅着布满灰尘的地方县志和一些关于大兴安岭动植物、民俗传说的泛黄书籍,神态专注而平静。

炫迪则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翻看一本破旧的连环画《林海雪原》,看得津津有味。

老管理员偶尔会投来诧异的目光,似乎觉得这对父子组合出现在这里有些奇怪。

几天下来,江白看似随意,实则精神力早已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覆盖了整个县城。

他捕捉着空气中极其微弱、常人无法感知的异常波动——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泄露气息。

死寂、冰冷、带着轮回法则运转不畅的滞涩感,如同生锈的巨大齿轮在深处艰难转动。

塔木县的居民们或许只是觉得冬天格外漫长阴冷,或者偶尔做噩梦的频率高些,却不知脚下深处,便是大夏冥府的门户所在,而那道维系生死轮回的法则,正在百年孤寂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爸爸,那个老爷爷身上有黑黑的气,好难闻。”有一天在吃面时,炫迪忽然指着斜对面一个独自吃饭、形容枯槁的老人,小声对江白说。

他的明紫色眼眸中闪过一丝银亮的电芒,那是雷灵珠赋予他洞察污秽的本能。

江白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老人印堂发黑,周身缠绕着微弱但顽固的死气与怨念,那是被地府轮回拒收、滞留阳间过久或即将被强行拖拽离体的游魂所沾染的气息。

他点了点头:“嗯,他快到时候了。”语气平淡得如同陈述天气。这不是漠然,而是对生死规则本质的理解。

在塔木县停留数日,收集到足够的信息后,江白带着炫迪离开了县城,前往几公里外、大兴安岭山脚下的一个林场——长青林场。

比起县城,林场的生活气息更浓,也更贴近原始森林的脉搏。

一排排整齐的原木堆叠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松脂和木屑的清香。

低矮的砖瓦房和木刻楞房子散落在林间空地上,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穿着厚实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工人们扛着油锯或工具走过,大声吆喝着,带着一股粗犷的生命力。

江白租下了一间林场边缘、靠近森林的废弃护林员小屋。

小屋很旧,门窗漏风,但足够僻静。他带着炫迪花了小半天时间简单打扫,升起炉火。

跳跃的火焰驱散了屋内的寒意和霉味,也映红了炫迪兴奋的小脸。他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江白身后,帮忙搬动一些轻巧的东西,对“新家”充满了好奇。

接下来的几天,父子俩更像是在度假。

清晨,江白会带着炫迪在森林边缘散步。

初春的森林尚未完全苏醒,高大的红松、落叶松沉默地矗立,针叶上挂着未消融的霜晶,在晨曦下闪烁着微光。

脚下是厚厚的、松软的腐殖层,踩上去悄无声息。

炫迪会蹲在地上,观察从落叶下钻出的、顶着露珠的不知名小草,或者追逐一只蹦跳的松鼠,小小的身影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生动。

午后,江白会坐在小屋门口,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旧书,安静地阅读。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炫迪则会在旁边的空地上,尝试着控制他体内那股活泼的雷霆之力。他会屏息凝神,伸出小手,指尖跳跃起细小的、如同精灵般的紫色电弧。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让电火花在空中画出简单的图案,或者点燃一小堆枯叶。偶尔失控,电光噼啪作响,吓得他自己一缩脖子,然后不好意思地看向爸爸。

江白往往只是抬眸看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便继续低头看书。

这种无声的包容,给了炫迪莫大的鼓励。

夜晚,山里的寒气更重。

父子俩围坐在火炉旁。江白会用小铁锅煮些简单的食物,通常是面疙瘩汤或者把风干肉撕碎了煮粥。

火光映照着两张相似却气质迥异的脸庞。

江白会低声给炫迪讲一些古老的神话传说,或者关于星辰运转的浅显道理。

炫迪听得聚精会神,明紫色的眼眸在火光下熠熠生辉,不时提出一些充满童真却又直指本源的问题,让江白也偶尔需要思索片刻才能回答。

这几日山林间的平静生活,仿佛一剂温和的良药,不仅让炫迪适应了北方的环境,更让他体内因融合雷灵珠而略显躁动的本源力量,在江白有意无意的引导和自然气息的抚慰下,变得更加圆融内敛。

江白自己,也在这种远离纷争、与儿子独处的时光中,将无量境巅峰的境界彻底稳固,心念通达,对自身精神力的掌控愈发精微入妙。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是更深沉的准备。

江白的精神力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早已穿透地表,锁定了大兴安岭深处某个特定的坐标点——那里散发出的空间异常与磅礴死气,如同黑夜中的灯塔。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森林染上一层悲壮的金红。

江白将炉火熄灭,小屋收拾整齐。

他换上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面罩着那件古朴的银灰色长袍。炫迪也换上了厚实的棉衣棉裤和小皮靴,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眼神却充满了期待和一丝紧张。

“准备好了吗?”江白问。

炫迪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抓住江白的衣角:“嗯!爸爸,我们去哪?”

“去见一个守门人,然后……”江白望向窗外暮色渐浓、如同巨兽匍匐的莽莽山林,“去门后看看。”

没有惊动林场的任何人,父子俩的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屋,向着大兴安岭更深、更幽暗的腹地进发。

越是深入,森林的气息越发原始、蛮荒。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即使白天也光线昏暗。

脚下是盘根错节的树根和厚厚的苔藓,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味、腐烂的树叶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了无数岁月的苍凉气息。

偶尔能听到远处野兽的嚎叫,更添几分肃杀。

江白步履从容,仿佛在自家庭院散步。

他周身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力场,所过之处,盘踞的毒虫悄然退避,挡路的藤蔓自动分开,厚厚的积雪和泥泞也无法沾染他分毫。

炫迪被他牵着手,如同踩在一条无形的平坦大道上,走得毫不费力,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周围愈发幽暗诡谲的环境。

不知走了多久,光线几乎完全消失,只有雪地反射着微弱的月光。

周围的树木形态变得扭曲怪异,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硫磺味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亡者的冰冷气息。

突然,前方的景象变得模糊、扭曲起来。

明明是一条直路,却感觉怎么走都在原地打转。周围的树木仿佛在无声地移动,将人困在中央。

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气温,而是直接侵入骨髓,带着令人烦躁的低语声,试图扰乱心神。

鬼打墙。

而且是夹杂了浓郁冥府死气的、能侵蚀灵魂的“鬼打墙”。

炫迪的小脸微微发白,明紫色的眼眸警惕地扫视四周,掌心有细小的雷光闪烁。他本能地感到不舒服,像是被无数双冰冷的眼睛盯着。

“雕虫小技。”江白脚步未停,只是无量银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银芒。

嗡!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只是他目光所及之处,那扭曲的空间、移动的幻影、扰人心神的低语,如同被阳光照射的薄雾,瞬间烟消云散!

前方的道路清晰地呈现出来,周围的树木也恢复了静止。

空间规则和灵魂视觉层次上面的障眼法,在他面前如同儿戏。

幻象破除的瞬间,前方不远处,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古松后面,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仿佛有人受到了反噬。

紧接着,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浓警惕和疲惫的声音响起,如同砂纸摩擦:

“停下!再往前一步,死!”

一个身影从古松后缓缓走出,挡在了路中央。

那是一个身形高大却显得有些佝偻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多处磨损的旧式的民国时期制服,外面套着一件脏兮兮的羊皮袄。

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深深皱纹,如同干裂的树皮。

头发花白杂乱,胡茬浓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一只浑浊无神,另一只却闪烁着鹰隼般锐利、布满血丝的寒光,死死地锁定在江白和炫迪身上。

他的左手按在腰间一个鼓鼓囊囊、似乎装着特殊器具的皮囊上,右手则垂在身侧,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和冻疮。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扎根在冻土里的顽石,浑身散发着一种长期与黑暗和死亡打交道所浸染出的、混合着铁血与腐朽的气息。

虽然气息强度远不如江白,甚至不如黑礁镇溶洞里那些中高层,但那股百战余生的煞气和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执拗,却不容小觑。

他正是这片区域的护道者,也是地府青铜门在人间的最后一道防线——阮瑀。

阮瑀的独眼死死盯着江白,特别是那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无量银眸,心中的警兆飙升到了顶点。

他从未见过如此年轻却又如此深不可测的存在!对方身上没有明显的能量波动,却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在仰望高山。

而那个橘色头发的小男孩,虽然被保护得很好,但体内那股纯净又狂暴的雷霆力量,也让他心惊肉跳。

“你是?阮瑀吗?”江白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确认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是我!”阮瑀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管你们是谁,有什么目的!这里是禁区!立刻离开!否则……”

他按在皮囊上的手紧了紧,里面似乎有危险的东西在躁动。

炫迪被阮瑀凶狠的态度吓了一跳,往江白身后缩了缩,但小手还是紧紧抓着爸爸的衣角,明紫色的眼眸好奇又带着点害怕地打量着这个凶巴巴的老爷爷。

江白没有理会阮瑀的威胁,目光似乎穿透了他,投向更深邃的黑暗深处,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沉寂百年的青铜巨门。

他缓缓说道,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酆都大帝以身化碑,护佑大夏百年国运,可敬可叹。”

“然,地府失序,轮回滞涩。”

“哈迪斯窃据忘川,奥西里斯染指孽镜台,阎摩的鬼卒游荡于枉死城外……”

“群鬼无依,怨气盈野。长此以往,阴阳失衡,此界亦将倾覆。”

阮瑀的瞳孔骤然收缩!

佝偻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他那只锐利的独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光芒!

江白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被守夜人列为最高机密、甚至他也只在残缺的传承记录中窥见一鳞半爪的、关于地府现状的绝密信息!

哈迪斯、奥西里斯、阎摩……这些异域冥神的名字和他们的侵占之地,更是绝对的禁忌!

“你……你究竟是谁?!”阮瑀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警惕而变得尖锐嘶哑,按着皮囊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要立刻发动攻击。

眼前这人知道的太多了!太可怕了!

江白终于将目光落回阮瑀身上,无量银眸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觉得此地污秽,想进去打扫一下的人。”

“顺便,带这孩子看看他‘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他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炫迪。

炫迪听到“母亲”二字,小身体微微一震,明紫色的眼眸中瞬间涌起巨大的疑惑和一丝懵懂的期盼,仰头看着江白:“爸爸?妈妈……在这里工作过?”他小小的脑袋里,第一次对那个从未谋面的“母亲”有了一个模糊的地点概念。

炫迪乃是天地精灵,说任何一个地方是他的母亲都说得过去。

阮瑀愣住了。

打扫?把被众冥神割据、化作鬼域的地府打扫干净?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狂妄到了极点!

但对方那平淡语气中蕴含的绝对自信,却又让他荒谬地生不出一丝嘲笑的心思。

而对方提到孩子母亲曾在地府工作……这更是让他心头巨震!百年前,酆都大帝麾下,能在地府核心“工作”的……唯有那些传说中的阴帅、判官!这孩子的母亲……?

他再次仔细看向炫迪,那纯净的紫眸,那体内蕴含的、隐隐与雷霆法则共鸣的力量……一个模糊而震撼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让他几乎窒息!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掠过三人之间。

幽暗的原始森林深处,死寂无声。

只有阮瑀粗重的喘息和炫迪带着期盼的稚嫩疑问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阮瑀那只锐利的独眼,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反复在江白身上扫视,试图从那张年轻得过分的俊美脸庞和那双深不见底的无量银眸中,找到一丝狂妄、欺骗或者疯狂的痕迹。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邃的平静,仿佛对方只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去完成的事实,如同拂去桌面上的灰尘。

这平静,比任何狂言都更具压迫感。

“打扫……地府?”阮瑀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知道那里面现在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盘踞在那里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吗?

哈迪斯的冥斗士、奥西里斯的木乃伊祭司、阎摩的罗刹鬼……还有那些被遗忘在夹缝里、吞噬了无数游魂而滋生的、连冥神都不愿轻易触碰的怨念聚合体!那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炼狱!一个连空间和时间都被死气和异神法则扭曲的绝地!”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胸膛起伏着,旧制服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百年来,他亲眼目睹了太多试图靠近青铜门、或是不慎被泄露的死气卷入其中的生命,是如何在绝望和疯狂中凋零的。

守夜人的职责就是封锁和预警,用生命筑起最后一道屏障,阻止里面的东西大规模出来,也阻止外面的活人进去送死。

“炼狱?”江白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俯瞰深渊的漠然,“那又如何?”

简单的四个字,让阮瑀所有激烈的言辞瞬间噎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江白,又看了看紧紧依偎在父亲腿边、虽然带着紧张但眼神清澈明亮、仿佛根本不明白“炼狱”意味着什么的炫迪,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涌上心头。

跟这种层次的存在讲危险?就像蚂蚁在向人类描述火堆的可怕。

“至于里面的东西……”江白的声音依旧平淡,“垃圾,扫掉便是。”

阮瑀:“……”

他那只按在腰间皮囊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里面的东西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剧烈情绪波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那是一件传承下来的、蕴含着微弱神圣之力的法器,是他对抗冥府泄露邪祟的最后依仗。但在眼前这人面前,他第一次对自己这件视若生命的武器产生了动摇。它真的能……碰到对方吗?

“你想阻拦?”

江白的目光落在他那只手上,无量银眸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让李德阳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瞬间冻结、看穿。

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降临,不是能量的冲击,而是一种更高维度的、规则层面的“注视”,让他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连反抗的念头都难以凝聚。

冷汗瞬间浸透了阮瑀的内衣,寒风一吹,刺骨的冰冷。

他那只锐利的独眼中,挣扎、不甘、职责的坚守与面对绝对力量的绝望交织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

任何试图攻击的行为,都无异于螳臂当车,只会让自己瞬间化作飞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炫迪清脆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孩童特有的、打破僵局的直率:“老爷爷,我爸爸很厉害的!那些坏蛋打不过我爸爸!”

他似乎感觉到了阮瑀的敌意和恐惧在减弱,小脸上露出一点鼓励的笑容,像是在安慰这个看起来凶巴巴却很可怜的老爷爷。

阮瑀看向炫迪。

孩子纯净的紫眸里没有任何杂质,只有对父亲全然的信任和一丝对这个陌生老爷爷的好奇。

这目光像一道微光,刺破了他心中因常年驻守绝地而累积的厚重阴霾。

他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

“规矩……”

阮瑀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但独眼中的锐利并未完全消失,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审视,“守夜人职责所在,镇守此门。任何欲入地府者,须过三问。答得我心,门自开。答非所问,或心存不轨……”

他顿了顿,那只独眼死死盯着江白,“纵是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亦阻你于此!”

这是他能坚守的最后底线。

不是力量的对抗,而是意志与信念的拷问。

这是这门传承的古老仪式,源自对酆都大帝的忠诚和对阴阳秩序的守护誓言。

江白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因这“规矩”而显露丝毫不耐或轻视,只是微微颔首:“可以。”

两个字,表明他认可这份坚守。

阮瑀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混杂着硫磺与腐朽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百年的孤寂与沉重都吸入肺腑。

他挺直了佝偻的脊背,那只浑浊与锐利并存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锁住江白,沙哑的声音穿透寂静的寒林:

“第一问:汝为何入幽冥?”

这是最直接的问题,直指核心目的。

江白负手而立,银灰色长袍的衣角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李德阳,投向那无尽黑暗深处、感知中那座沉寂的青铜巨门,声音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清秽垢,正轮回,复此界之序。”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有最本质的目的——清理垃圾,修复机器,让世界恢复正常运转。

简洁、直接,却透着一股凌驾于个人恩怨之上的、近乎天道规则的淡漠与必然。

阮瑀的独眼瞳孔微微一缩。这个答案,出乎意料的“大”,却又出乎意料的“纯粹”。

没有提及复仇、寻宝、力量,只有对“秩序”的诉求。这与他预想的任何一种答案都不同。

他沉默了几息,似乎在咀嚼这句话的分量,然后沉声问出第二问,声音更加嘶哑,如同濒死野兽的低吼:

“第二问:汝视幽冥众生为何物?”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直指对待地府中无数滞留、挣扎、乃至扭曲存在的态度。

是视作可救赎的亡魂?可清除的障碍?还是……可资利用的资源?

寒风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炫迪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小手紧紧抓着江白的衣袍,明紫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爸爸。

江白的无量银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如同宇宙星尘的明灭。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种洞穿表象的冰冷解析:

“执念未消者,引其归途;”

“业障缠身者,断其因果;”

“异神爪牙,碾作齑粉;”

“法则之悖逆,抹除。”

清晰的分类,冷酷的处理方式。没有无谓的悲悯,也没有盲目的杀戮。

一切都基于对规则本身的判断:该引渡的引渡,该清算的清算,该消灭的消灭,该修正的修正。如同最高效的清理程序,不带任何个人情感的冗余代码。

阮瑀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这答案中的冷酷和高效,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但奇异的是,这份冷酷之中,却又蕴含着一种对“规则”本身绝对的尊重和执行意志。这与他百年来目睹的混乱无序、弱肉强食的地府现状,形成了一种残酷的对比。

他沉默了更久的时间,枯树皮般的脸上肌肉抽动着。

最终,他问出了第三问,也是青铜门传承中最核心、最沉重的一问。

他的声音不再嘶哑,反而带上了一种近乎咏叹的悲怆与决绝,独眼死死盯着江白,仿佛要将他灵魂最深处点燃:

“第三问:汝心可承酆都大帝之重?!”

酆都大帝!

以身化碑,魂镇国运!

其重,乃一界之安宁,乃亿兆生灵之轮回!

此问已非考校目的或手段,而是直指本心——是否有那份担当,承接起当年酆都大帝所肩负的、足以压垮神只的滔天重任?

是否有那份觉悟,为了大夏的阴阳秩序,同样付出一切?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连森林中细微的声响都消失无踪。

炫迪虽然不太明白具体含义,但能感觉到那个“酆都大帝”的名字带着难以想象的沉重,让老爷爷的神情变得无比肃穆甚至悲壮。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江白缓缓抬起眼眸,那双容纳了亿万星辰生灭的无量银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照出阮瑀苍老而执拗的身影。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慷慨激昂的表情,依旧是那副万载玄冰般的平静。

他没有立刻回答。

时间仿佛被拉长。

只有寒风卷动雪沫的细微声响。

几息之后,江白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洪钟大吕,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周围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斩断因果、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

“吾行吾道,何须承他人之重?”

“此间序乱,吾见,故吾平。”

“仅此而已。”

轰!

如同惊雷在阮瑀的脑海中炸响!

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布满血丝的独眼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的震撼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

不是豪言壮语地承诺继承遗志!

不是悲壮地宣誓效仿牺牲!

而是……彻底跳出这个框架!

我行我道!

我见不平,故我平之!

无需承谁的重量,无需担谁的遗愿!

所做一切,只因“我”看见了混乱,“我”决定出手!

这是一种何等超然、何等自我、何等……霸道绝伦的意志!

这答案,比任何誓言都更令人心折,也更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

阮瑀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只按在皮囊上的手无力地垂落。

他死死地盯着江白,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百年来淤积在胸口的沉重、悲愤、无力感,在这一刻,竟被这简短的几句话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忽然觉得,自己守着那扇门,守着那个沉重的名字,守着那些早已被异神践踏得支离破碎的“规矩”,在对方这种“我行我道”的意志面前,显得何其可笑,又何其……微不足道。

沉默了许久,久到炫迪都忍不住轻轻扯了扯江白的衣角。

阮瑀才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长长的白练。

其眼中的锐利、挣扎、悲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解脱般的复杂情绪。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旁边挪开了一步。

这一步,让开了通往森林最深处的道路。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浑浊与锐利交织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江白一眼,又看了看懵懂却眼神清澈的炫迪,然后,默默地转过了身,背对着他们,面向那无尽的黑暗,重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像一尊重新归于沉寂的古老石像。

他的沉默,就是许可。

江白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亘古不变的平静。他牵起炫迪的小手,不再看阮瑀一眼,步履从容地踏过李德阳让开的路径,继续向着那硫磺味与死气愈发浓重的黑暗深处走去。

炫迪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孤独伫立在寒风中的、如同石化般的背影,小声问:“爸爸,老爷爷他……”

“一个守门人。”江白的声音平淡无波,“一个,终于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的守门人。”

父子二人的身影很快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在他们身后,阮瑀依旧背对着道路,一动不动。

只有寒风卷起他破旧的皮袄褂下摆,猎猎作响。

一滴浑浊的液体,顺着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悄然滑落,迅速在刺骨的寒风中冻结成冰。

那冰晶里,映着百年的孤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如释重负的微光。

他知道,门,即将被叩响。无论结果如何,他坚守了百年的使命,或许……真的到了该改变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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