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裹挟着七月黏稠的闷热,沉重地拍打外滩石堤。浑浊的江面被货轮犁开,粗粝的汽笛撕破湿热的空气。对岸,浦东在骄阳下蒸腾着热气,“开发浦东、振兴上海”的红色标语在稀疏的脚手架中格外醒目,像一张野心勃勃却又单薄的蓝图。外滩万国建筑群的巍峨剪影,与对岸的荒芜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空气里弥漫着钢筋水泥的尘土、汗水的咸腥,以及一种躁动不安、仿佛即将点燃的渴望——时代新旧猛烈碰撞的硝烟味。
沈知白,或者说,此刻这具十二岁躯壳承载的名字——沈昭,就站在防汛墙的阴影边缘。白色短袖衬衫洗得发硬,蓝布短裤裤脚磨出了毛边,脚上一双廉价的红色塑料凉鞋。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上海弄堂小姑娘的打扮。
然而,那双映着江水和工地烟尘的眼睛,却沉淀着千年时光打磨出的冰锥般的锐利。穿越到这个1992年的狭小时空已一个月。习惯了俯瞰九州的女帝,要在上海滩重新布局,首要之事便是穷尽一切手段理解这个光怪陆离的新战场——这里的规则不再由她的意志书写,权力隐没于信息与资本的洪流。
她的“行宫”是虹口区石库门弄堂深处一间低矮的西晒亭子间。不足十平米,旧木床、掉漆书桌、老五斗橱塞得满满当当。七月正午的阳光透过老虎窗,将空气烤成蒸笼。楼下邻居炝锅的油烟味、孩子的哭闹、咿咿呀呀的评弹唱腔,如同挥之不去的背景噪音。
这具身体的父母,是她此刻必须适应和利用的“资源”。
父亲沈建国,沉默耿直,原则性极强,脸上仿佛刻着“组织纪律”。他在一家代号“xx所”的军工研究所工作,对变得异常安静、眼神深潭般的女儿感到欣慰又无措,表达关心的方式仅是偶尔带回几张单位油饼,或沉默地看她写作业。
母亲林静秋,南洋归侨巨贾之后,骨子里浸透着商贾敏锐和对国际风向的嗅觉。她是外贸公司骨干,举止间带着与石库门格格不入的精致利落。她对女儿远超年龄的沉静和偶尔流露的洞悉眼神,惊讶之余竟有几分欣赏。
沈昭完美扮演着“内向、沉静、酷爱读书”的小学毕业生角色。所有的锋芒与筹谋,都深锁在这稚嫩躯壳之下,只在独处时于眼底无声翻涌。
她的“学习”深度与广度,早已将同时代人远远抛下。她像在信息沙漠跋涉千年的旅人,不顾一切地汲取每一滴水。
沈昭站在闷热的亭子间中央,心神却如处风暴眼。一个月的疯狂汲取,90年代初中国粗粝的肌理、奔涌的生命力与尖锐矛盾,在她心中已绘成精密冷酷的战略地图。她知道,仅凭十二岁女孩的身份,无法触碰时代核心。她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撬动资源、转化见识、又不暴露的切入点。
1. **信息差与第一桶金:** 前世对古物的直觉是她趁手的武器。她流连虬江路旧货市场,甚至在弄堂口“老山东”的废品车前驻足。一次,用积攒买凉鞋的五块三毛钱,从一个不懂行的老太太手里,“淘”到一块垫碗柜、裹在旧报纸里的石头。入手瞬间的沉坠温润感让她心跳加速。洗净细看,果然是一块品相极佳的清代田黄石印章胚料,“金裹银”上品!她强抑波澜藏好。如何转化为资金?直接出手风险太大。股票认购证热潮给了启示。她深入研究价格暴跌的“白板”,利用图书馆资料、报纸碎片、母亲偶尔的内部消息,分析哪些因公司潜在价值(土地、技术、政策)或信息不对称而被低估。在笔记本上列出代号、可能性、风险。田黄石是“敲门砖”;精准挑选“白板”则是点石成金的尝试。
2. **重返“故国”疆域:** 古董文物对她如同故国山河般熟悉。她的目标转向古籍书店角落、文庙旧书市场地摊、旧书店里间,搜寻非正式图录、油印的《收藏通讯》和“老书本”。潦草的笔记、模糊照片、隐晦行话(“生坑”、“掌眼”、“铲地皮”),揭示着上海文物交易的隐秘面:走私渠道、黑市、真伪攻防战、盘踞其间的“大佬”和“掌眼先生”。她需要一个“引路人”。东台路古玩市场(雏形)、文庙深处成了新“狩猎场”。她如安静影子移动,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掮客”和“掌眼”师傅,筛选那个够得着、有分量的人物。一个名字反复出现——“乔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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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在七月中旬文庙旧书市场一个闷热午后降临。
沈昭佯装翻看《科学画报》,注意力却被墙根阴影处两个抽烟男人的低语牢牢吸住。
“……刚‘出水’的,路子绝对‘干净’,明青花缠枝莲大罐!品相一流,‘开门’得很!开价这个数!”(三根手指)。
“……三根‘黄鱼’?开啥玩笑!……别是‘妖怪’吧?请‘乔四爷’掌掌眼?”
“啧!乔四爷门槛好进?没‘硬货’开路或老熟人,谁搭理?”
就在两人烦躁时,一个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童音,清晰地穿透嘈杂:
“胎骨过沉压手。釉光贼亮浮面。青花色浮艳刺目,无苏麻离青之沉入骨、锡斑铁锈之晕散。纹饰板滞,莲瓣僵硬。底足火石红做作。款识‘大明嘉靖年制’,笔划刻意模仿官窑敦厚,却失筋骨,‘靖’字‘立’旁软塌……怕是漳州窑仿嘉靖官,清中药水泡过,火气未退。”
墙根下死寂。两个男人猛地转头,惊疑目光锁定声音来源——一个低头翻画报、穿洗白衬衫蓝布裤、踩红色塑料凉鞋的普通小女孩!
沈昭缓缓抬头。脸上无孩童懵懂怯懦,也无刻意老成。那双深井般的眼睛,映出男人震惊扭曲的脸庞,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小……小妹妹,侬……侬讲啥?”(干涩,难以置信)。
沈昭视线仿佛落在虚空器物上,语气平淡不容置疑:
“嘉靖官窑,回青料沉稳入骨,艳中带紫如紫葡萄。釉面肥厚温润,宝光内蕴如婴肤。器型雄浑,纹饰流畅有力有皇家气度。” 她微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怜悯嘲讽,“这件东西,火气未退,匠气十足。可惜了。三根‘黄鱼’?呵,三条‘咸黄鱼’还差不多。”
字字地道行话,精准如刀刻。更可怕的是,她根本没见实物!仅凭几句交谈就下了斩钉截铁的结论!最后那句“咸黄鱼”如同响亮耳光。
阿根和阿德僵立如石像,香烟灰烬簌簌掉落。这绝不是小姑娘!是古玩堆里打滚几十年的老鬼!
“小……小师傅?”(敬畏,称呼升级),“侬跟哪位老先生学的?哪家府上的?”(急切打量)。
沈昭眼帘微垂,遮住眼底幽光,声音平稳而略重:
“**家学渊源,不足挂齿。**”
“家学”二字如石投深潭。哪家隐世巨擘?特殊部门后裔?猜测让两人脊背发凉又心痒难耐。
沈昭话锋一转,目光落回画报航天文章:“方才听二位提及‘乔四爷’……可是城隍庙‘汲古阁’那位?听闻他对明瓷,尤其永宣青花成化斗彩,眼力一绝。”
“正是!小师傅认得乔四爷?”(更恭敬,试探)。
沈昭合上画报,“啪”声清晰。
“久闻大名。” 模棱两可,莫测高深。她付钱,动作利落,再不看两人一眼,转身融入人潮,身影沉稳消失。
留下阿根和阿德呆立,汗流浃背。
“阿……阿根,这小姑娘……到底是啥路道?她怎么知道的?连纹饰款识都清楚?还知道是漳州窑仿?”(越想越寒)。
阿根抹了把脸,眼神复杂:“‘家学’……怪怪不得了!绝对大有来头!快去打听虹口黄浦有没有姓沈的老藏家!还有,”他抓住阿德胳膊,“想办法递话给‘汲古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