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卷着尘土驶入余家村村口。余小麦正在祠堂给刘奶奶检查身体。听见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抬头看见李宏伟的车灯刺破薄暮,在土墙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车停得有些歪,右前轮压上了路边的杂草。李宏伟钻出车门时,西装外套没扣,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像是被人用力拽过。他手里捏着个文件袋,边缘已经卷起了毛边。
马村长拄着拐杖从村委会出来,石膏腿在地上拖出浅浅的痕迹:\"宏伟,事儿办成了?\"
\"成了。\"李宏伟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他举起文件袋,余小麦看见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只能建六十平。\"
马村长接过文件,借着祠堂门口的灯泡仔细查看。昏黄的灯光下,老人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般深刻:\"六十平也够娘俩住了。\"
李宏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弯腰时西装后襟掀起,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衬衫。余小麦注意到他后腰处有一大片深色痕迹,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马叔,明天...\"李宏伟直起身,喉结滚动了几下,\"能不能找人把我家废墟清一清?我得回省城一趟。\"
祠堂里传来小雅的笑声,接着是陆远山低沉的嗓音在教她念什么。李宏伟的目光飘向声源处,嘴角抽动了一下。
\"老婆要离婚?\"马村长单刀直入。
李宏伟的指尖在文件袋上抠出个月牙形的凹陷。他点点头,突然从裤兜掏出车钥匙:\"这个放您这儿。省得...省得她...\"
余小麦看见钥匙环上还挂着个小小的照片扣,里面是小雅幼儿园的毕业照。
马村长把钥匙和文件袋一起塞进中山装口袋:\"五天?\"
\"最多五天。\"李宏伟扯松领带,\"我妈和小雅...拜托小麦姐和陆医生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地面,仿佛地上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余小麦发现他皮鞋尖沾着泥,裤脚还有一道新鲜的咖啡渍。
\"爸爸!\"小雅突然从祠堂里冲出来,手里挥舞着一张纸,\"我会写名字啦!\"
李宏伟蹲下的动作有些僵硬,像是关节生了锈。他接过女儿递来的作业本,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李雅\"两个字,描了又描,纸都快划破了。
\"真棒。\"他摸了摸女儿的发顶,手指在微微发抖,\"爸爸要出差几天...\"
小雅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儿童霜的香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带小兔子回来!\"
余小麦看见李宏伟闭上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等他再睁眼时,眼白上布满红血丝:\"好。\"
刘翠花扶着门框走出来,手里端着杯温水:\"宏伟,喝点...\"
\"妈,我得走了。\"李宏伟站起身,西装裤膝盖处留下两个圆圆的土印,\"您...您保重。\"
他转身走向轿车的背影像是背负着看不见的重物。车门关上的闷响惊飞了路边啄食的麻雀。
---
省城的高层公寓里,李宏伟站在玄关处,发现自己的拖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陌生的男士皮鞋,擦得锃亮,像在嘲笑他。
\"你还知道回来?\"妻子从卧室出来,身上穿着他从未见过的真丝睡裙,\"签字吧。\"
茶几上的离婚协议已经拟好,财产分割那页用荧光笔标得花花绿绿。李宏伟看见小雅的抚养权归自己那栏,妻子龙飞凤舞的签名力透纸背。
\"雅雅知道吗?\"他问,声音干涩得像沙漠里的风。
妻子冷笑一声:\"她知道你爸是贪污犯?知道她以后上学要填政审表?\"她涂着蔻丹的指甲敲在协议上,\"房子归我,存款对半分。车你开走,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李宏伟的目光落在电视柜上的相框上——他们的婚纱照被换成了妻子和某个男人的合影。照片里,那个陌生人的手搭在她腰间,无名指上的婚戒闪闪发光。
\"爸知道吗?\"他突然问。
妻子的表情僵了一瞬:\"爸在书房。\"
书房门虚掩着。李宏伟轻轻推开,看见岳父正在看报纸,老花镜滑到鼻尖。老人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却锐利。
\"回来了?\"岳父摘下眼镜,\"宅基地的事办妥了?\"
李宏伟点点头。书房里的檀香熏得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坐。\"岳父指了指对面的藤椅,\"小雅还好吗?\"
\"在村里,有人照看。\"李宏伟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藤椅扶手,上面有个小缺口,是他去年修椅子时不小心磕的。
岳父长长地叹了口气。墙上的挂钟嘀嗒作响,声音大得惊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老人突然说,\"你爸的事...唉。\"
李宏伟盯着书桌上的砚台。那是他去年送给岳父的生日礼物,上好的歙砚,现在里面干涸着陈旧的墨汁。
\"离婚的事...\"
\"我劝过了。\"岳父摇头,\"她性子烈,你晓得。\"
书柜玻璃映出李宏伟扭曲的脸。他突然发现自己的鬓角已经白了这么多,像是有人在上面撒了一把盐。
\"小雅以后...\"
\"该帮的我会帮。\"岳父打断他,\"毕竟是外孙女。\"
李宏伟站起身时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走到书柜前,抽出小雅周岁时拍的全家福,相框边缘积了层薄灰。
\"这个我带走。\"
岳父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在他转身时,老人突然叫住他:\"宏伟啊...\"
李宏伟回头,看见岳父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给孩子买点东西。\"
信封不厚,但捏在手里沉甸甸的。李宏伟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从这个家带走的东西了。
卧室门关着,里面传来妻子讲电话的笑声。李宏伟在玄关站了一会儿,最后看了眼墙上的结婚照——照片里的自己笑得那么年轻,那么志得意满,仿佛全世界都在脚下。
他把钥匙放在鞋柜上,轻轻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