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河浊浪滔天,却已不再是威胁。
玄宸并未急于返回天阙清算玄晖。他深知,扳倒一位根基深厚的皇子,尤其是其背后还站着“玄冥蛟宫”这等势力,仅凭鲤鱼精一案的证据还不够充分,还需雷霆一击,彻底钉死,不给其任何翻盘的机会。他需要更周密的布置,也需要……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
在将鲤鱼精“灵感大王”及其核心党羽以雷霆手段镇压,元神拘禁,以待留作关键人证,并安排心腹暂时接管通天河秩序、安抚沿岸百姓后,玄宸并未立刻驾云升天。
他独自一人,悄然行走在人间界广袤的土地上。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妖邪,也不再是权谋的线索,而是……散落在人间烟火气中的故纸堆。
他走遍了古老的藏书楼,寻访了白发苍苍的说书人,甚至深入偏僻的乡村,寻找那些口口相传的古老歌谣和传说。他的要求只有一个:所有关于上古圣皇大尧*以及人族守护者大羿的记载、颂歌、传记、传说,无论正史野史,无论篇章长短,无论载体是竹简、帛书还是粗糙的纸张,皆尽收集。
这个过程,对于玄宸而言,是陌生而繁琐的。他需要收敛起所有的威压,像一个真正的学者或旅人,耐心地询问、甄别、记录。
玄宸的表情始终是淡漠的,那双紫眸在阅读或倾听时,也如同冻结的寒潭。但若有心人细看,或许能发现,当他读到关于大尧勤政爱民、宵衣旰食的细节,或是听到大羿为保护弱小、不惜身陷重围的故事时,那冰封的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涟漪。
数日后,玄宸带着一个看似普通、却施加了空间拓展法术的紫檀木匣,再次踏入了清冷孤寂的广寒宫地界。他没有隐匿身形,而是直接显现在月宫外围的警戒前。
“广寒宫主,玄宸求见。” 他的声音平静地穿透了结界,回荡在寂静的月宫。
片刻后,月宫结界无声开启。月清棠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前的廊桥上,依旧是一身素白,气质清冷孤绝,只是看向玄宸的眼神,比之上次少了几分尖锐的敌意,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太子殿下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如同月魄寒晶。
玄宸没有客套,直接将手中的紫檀木匣凌空托起,缓缓送至月清棠面前。
“此物,赠予宫主。” 玄宸言简意赅。
月清棠并未立刻去接,清冷的眸光落在木匣上,带着审视:“何物?”
“人间故纸。” 玄宸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她的,“皆是关于上古圣皇大尧陛下,以及……人族英雄大羿的记载、颂词、传说、歌谣。散佚各处,玄宸游历人间时,顺手收集了些许。”
“轰——!”
月清棠那万年冰封般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星辰!平静无波的眼眸骤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木匣,又猛地看向玄宸!
大尧……父皇!大羿……她的羿!
关于他们的记载……人间的……颂歌?!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惊、酸楚、渴望和一丝微弱暖流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装的镇定!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玄宸……他为何要这么做?他怎会知道……她心中最深的痛与念?是上次她失态舞剑流露出的情绪被他看穿?还是……他调查过她的过往?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但此刻,都被那木匣中蕴含的意义所淹没。那里面,承载着她与人间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联系!是她失去的温暖,是她永恒生命里仅存的慰藉!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个并不沉重的木匣。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紫檀木,仿佛触碰到了一丝久违的……人间温度。
“你……” 月清棠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道谢?似乎太过轻飘。质问?又显得不近人情。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带着难以置信的轻喃:“……为何?”
玄宸看着月清棠眼中那剧烈波动的情绪,看着她紧紧抱住木匣如同抱住稀世珍宝的姿态,心中那冰封的一角,似乎被这强烈的情绪无声地触动了一下。但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语气也淡漠如初:
“宫主镇守月宫,清寂孤寒。此间记载,或可……稍解寂寥。权当……答谢宫主允我上次‘失礼’入宫。” 他将上次汤泉宫事件后,月清棠那复杂的态度理解为一种默许。
他顿了顿,补充道:“皆是人间烟火气所凝,虽粗陋,却……真实。” 说完,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欲离去。
“太子殿下!” 月清棠几乎是脱口而出。
玄宸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月清棠抱着温润的木匣,看着玄宸那挺拔孤绝的背影,心中翻腾着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感激?是的,无比真挚的感激!这匣子里的东西,对她而言,比任何仙丹法宝都要珍贵万倍!但除了感激,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同病相怜?还有一丝……对这个冰冷太子内心世界的深深好奇。
“多谢……” 最终,这两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从她唇间溢出,清晰地回荡在清冷的月宫门前。这是她成为广寒宫主后,第一次对别人说出如此真诚的感谢。
玄宸的背影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凝滞,但他并未回应,只是银发在月华下轻轻拂动了一下。随即,他身影化作一道清冷的流光,瞬间消失在茫茫天河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广寒宫门前,再次只剩下月清棠一人。
她缓缓低下头,无比珍重地、近乎虔诚地打开了那个紫檀木匣。
匣内并非想象中的珠光宝气,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卷卷竹简、一册册帛书、一本本纸张泛黄的线装书,甚至还有一些拓印着古老岩画图案的兽皮……最上面,还放着一枚留影玉简,里面记录着那些口口相传的歌谣。
扑面而来的,是陈旧纸张特有的、带着尘埃与时光味道的气息,还有……人间烟火的气息。
月清棠的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过一卷竹简上刻着的、歌颂父皇大尧“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的古老文字。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重重砸落在粗糙的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她紧紧抱着木匣,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背靠着冰冷的月宫玉柱,缓缓滑坐在地。这一次,她没有压抑,没有伪装,任由积蓄了千年的思念、悔恨、孤独和对逝去温暖的无限眷恋,伴随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压抑了太久的悲泣声,低低地回荡在空旷寂寥的广寒宫门前,与清冷的月华交织在一起。
那匣来自人间的故纸,带着凡尘的温度和记忆,第一次真正穿透了广寒宫万载不化的寒冰,温暖了月宫之主那颗早已被冻僵的心。
她对玄宸,那个冰冷孤绝的天族太子,除了深深的感激,更在心底悄然种下了一颗名为“好奇”与“共鸣”的种子。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