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鬼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阴寒,玄宸踏入了人间界——大炎王朝的疆域。
一入境,一股喧嚣而蓬勃的生命气息便扑面而来,与鬼界的幽冥死气形成天壤之别。他立于云端,俯瞰下方山河。
千里沃野,阡陌纵横,金黄的稻浪随风起伏,如同铺展在大地上的华美锦缎。星罗棋布的城镇村落,炊烟袅袅,道路宽阔,车马行人络绎不绝。运河如银带穿梭,商船往来如织,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人声鼎沸。更远处,巍峨的城池轮廓清晰,城墙高耸,旌旗猎猎,一派鼎盛气象。
这就是……百年后的“大炎”?
玄宸冰冷的紫眸中,映照着游魂口中的“四海升平”、“民生富足”,此刻以最直观、最鲜活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那份繁荣与活力,远超他当年离开时的景象,甚至……远超他曾经的想象。
凤倾歌……她真的做到了。
以凡人之躯,缔造了如此煌煌盛世。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在他那冰封的心湖深处漾开。是惊叹?是认可?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为那个记忆中明艳骄傲的女子感到的……骄傲?
他迅速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掐灭。无情道心运转。
他此行人间的目的,并非怀旧,更非寻人。只是……鬼界之行已“履职”完毕,天阙暂时不想回,陨星海……更不愿想。这人间烟火,或许能暂时充当一处隔绝过往的避风港。
况且……离开天阙父皇的面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个将他推入权力漩涡,却也……曾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将濒死的他送往陨星海的父亲。
玄宸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储物法宝。
一个极其罕见的、近乎荒谬的念头浮现:给父皇……带点人间的吃食?
或许……是这盛世的烟火气,勾起了某种潜藏的、对“家”的模糊概念?又或许,仅仅是履行一个“太子”对“天帝”最表面的、冰冷的“孝道”?
他不再深究。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无形的流光,落入大炎王朝最繁华的帝都——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他这头标志性的银发和紫眸),玄宸在落地前已悄然运转秘法。发色化为深沉内敛的鸦青,眼眸也褪去了天族的尊贵紫色,化作最普通的墨黑。脸上,则覆上了一张毫无纹饰、只露出下颌线条的玄铁面具。此刻的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气质冷冽、修为不俗的寻常修士。
炎煌城的繁华,远超想象。
宽阔的朱雀大街以青金石铺就,光可鉴人。两侧商铺林立,雕梁画栋,绫罗绸缎、奇珍异宝、灵草丹药、凡俗百货……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笑声、酒楼丝竹声……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海洋。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腻、还有淡淡的灵气波动——那是来自遍布街巷的修士和出售灵物店铺的气息。
行人摩肩接踵,衣着光鲜,脸上大多带着富足安宁的笑容。偶尔可见身着统一服饰的低阶修士匆匆而过,或是在特定区域切磋论道,引来凡人敬畏又羡慕的目光。一切都印证着“人间修仙之风盛行”的传闻。
玄宸行走在人群中,如同融入大海的一滴水,却又格格不入。周遭的热闹喧嚣,在他周身三尺仿佛被无形的冰墙隔绝,无法渗透分毫。他像一个行走的冰雕,沉默地观察着这个由凤倾歌一手缔造的盛世。
他来到城中一处颇有名气的百年糕点老铺“酥香斋”。铺子前队伍排得老长,浓郁的甜香勾动着凡人的食欲。玄宸无视队伍,径直走到柜台前。无形的威压让喧嚣的人群瞬间安静了几分,掌柜更是心头一凛,不敢怠慢。
“各色招牌,包一份。”玄宸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冰冷平淡,毫无波澜。
“好…好嘞!仙师稍等!”掌柜连忙亲自打包,将一盒盒精致喷香的糕点装入精美的食盒。
就在等待的间隙,旁边两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一边排队,一边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话题赫然围绕着他们的女帝陛下。
“嘿,听说了吗?昨儿宫里又放出一批人了!”其中一人挤眉弄眼,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
“又放?这都第几批了?”另一人啧啧摇头,“咱们这位陛下啊,真是……百年间广纳俊杰,后宫都快成‘英才阁’了吧?可你看,有哪位娘娘……哦不,郎君能得长久圣宠的?更别提诞下子嗣了!”
“可不是嘛!”先头那人接口,带着几分市井的八卦和感慨,“要我说,陛下,心思根本就不在后宫那些男人身上!纳妃?我看呐,就是做做样子,堵堵那些催她立后选妃的老臣子的嘴!百年了,一个皇子帝姬都没有,那些男妃跟摆设有什么区别?啧啧,真是可怜了那些被选进去的青年才俊,大好青春……”
广纳男妃?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入玄宸的耳中!他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寒,连正在打包的掌柜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惊疑地偷瞄了这位气息突然变得极度危险的“仙师”一眼。
凤倾歌……她……百年间广纳男妃?
那个记忆中,在篝火旁与他并肩而坐,谈论天下苍生时眼神灼灼、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在他面前会露出狡黠笑容……她坐拥这万里江山,享无尽荣华,竟也……如凡俗帝王般,沉溺于男色?
她很好!拿他换取来的江山肆意享受帝王之乐了?他的痛苦挣扎,他的斩情绝爱……在她这百年的“风流快活”面前,是否显得更加愚蠢可笑?
就在这怒意与酸涩即将失控的刹那,那两人的话题陡然一转。
“……唉,不过话说回来,陛下她……也难啊!”其中一人忽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真切的忧虑,“我有个远房表侄,在钦天监当个小吏,听他说……陛下虽已成顶尖大能,但似乎……遇到了瓶颈?百年内修为若再未有寸进!纵使是大能修士,寿元也……到时候这大炎恐怕要动荡不安了。”
另一人脸色一变,赶紧扯了他一下:“嘘!慎言!妄议陛下寿元,你不要命了!”
“怕什么!这又不是秘密!”那人虽缩了缩脖子,但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你没看最近宫里广招天下有能的丹师、阵法师、甚至隐世的苦修士吗?悬赏的告示都贴到各州府了!条件开得吓死人!听说就是为了给陛下寻找突破契机!若……若百年内再无突破,恐怕……” 他没说完,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
修为瓶颈?
寿元……将尽?
轰——!
如果说前一个消息是点燃了妒火与酸涩,那么后一个消息,则如同九天玄冰,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玄宸所有翻腾的情绪,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尖锐的恐慌!
凤倾歌……她遇到了修行瓶颈?寿元将尽?
那个在他记忆中永远鲜活、骄傲、生命力如同燃烧火焰的女子……她可能会……死?
百年时光的错位感,盛世繁华的冲击,男妃传闻带来的酸涩愤怒,此刻都被这“寿元将尽”的冰冷现实狠狠碾碎!一股巨大的、空茫的恐惧感攫住了他!
她缔造了盛世,她踏上了仙途,她看似拥有一切……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而他,在做什么?在鬼界自我放逐,在天阙冰封己心,在人间……像个幽魂一样游荡?
“仙师……您……您的糕点好了……”掌柜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捧着那盒香气四溢的糕点,如同捧着一块烫手山芋。
玄宸猛地回神。
他僵硬地伸手接过食盒。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油纸包时,那温度却让他觉得无比灼烫,仿佛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面具之下,无人看见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剧烈收缩的瞳孔。那双被秘法掩盖成墨黑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深沉的紫意一闪而逝,带着无边的惊涛骇浪。
他不再停留,步伐依旧看似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几乎是撞开了拥挤的人群,朝着城内方向疾步而去。
周遭的繁华盛世,此刻在他眼中,仿佛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灰白。
那些喧闹的人声、诱人的香气、绚丽的灯火……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面具之下,那颗被突如其来的、关于凤倾歌的两种截然相反却又都直击要害的传闻,冲击着冰火交织的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