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基地的喧嚣在白昼将尽时渐渐沉淀。训练场的喊杀声停歇,重工厂的轰鸣转为低沉的维护嗡鸣,矿山的传送带也停止了转动。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新翻泥土和晚炊的香气,弥漫在初春微凉的空气中。
基地西侧,一处视野开阔的向阳山坡。这里尚未被建设侵扰,保留着原始的粗犷。稀疏的松林点缀着嶙峋的怪石,枯黄的野草在晚风中起伏,如同金色的海浪。夕阳正以最壮烈的姿态沉向远方的山脊,将天空染成一片燃烧的橘红与深紫,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泼洒在坡顶两个沉默的身影上。
鲍里斯·伊万诺维奇·沃罗宁。他并未穿着那身引人注目的军装,而是一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厚厚补丁的粗呢外套,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陈旧的粗毛线衣。他靠坐在一块被风磨平了棱角的巨大岩石上,一条腿随意地支起,另一条腿伸展着。冰蓝色的眼眸不再是战场上那种鹰隼般的锐利,而是像这暮色中的贝加尔湖,深邃、平静,却又仿佛沉淀着万载不化的寒冰。他手中拿着一只扁平的、磨得锃亮的锡制酒壶,偶尔拧开盖子,灌上一小口浓烈刺鼻的伏特加。辛辣的液体滚过喉管,带来一丝灼热,却似乎无法融化眼底深处的某些东西。
战熊伊万伏卧在他身边,庞大的身躯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如同山峦般的影子。它厚实的皮毛沐浴在暖金色的光辉里,泛着油亮的光泽。硕大的脑袋搁在粗壮的前肢上,猩红的眼睛半眯着,似乎也在享受这难得的、没有硝烟与杀机的宁静。鲍里斯宽厚的手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深入骨髓的习惯,轻轻地、有节奏地抚摸着伊万脖颈处最厚实蓬松的毛发。每一次抚摸,都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彼此的存在,传递着只有他们才能理解的慰藉。
顾长清沿着蜿蜒的小径走上山坡,刻意放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近乎凝固的宁静。他没有穿指挥官的制服,只是一身普通的士兵作训服,沾着些许泥土。他手里也拎着两个军用水壶,里面装着根据地老乡自酿的、度数不高的地瓜烧。
“鲍里斯同志。” 顾长清在几步外停下,声音平和。
鲍里斯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了下手中的锡壶,算是招呼。伊万抬起眼皮,猩红的瞳孔扫了顾长清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表示认可的咕噜,又懒洋洋地垂下头。
顾长清走到岩石旁,靠着另一边坐下,递过一个水壶。“老乡酿的,比不上伏特加,但还算顺口。”
鲍里斯没有推辞,接过水壶,拔掉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中带着一丝土腥味的液体滚入腹中,他咂了咂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锡壶递向顾长清:“尝尝这个,真正的西伯利亚。”
顾长清接过锡壶,学着喝了一小口。一股狂暴的、如同吞下烧红烙铁般的灼热感瞬间从喉咙直冲头顶!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鲍里斯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嘴角极其罕见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冰封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怀念的笑意。
“咳…够劲!” 顾长清喘匀了气,抹了把呛出的眼泪,由衷地感叹。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晚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和远处村庄传来的几声模糊的犬吠。夕阳沉得更低了,天边的火烧云愈发浓烈,如同战场上泼洒的鲜血。
“指挥官同志,” 鲍里斯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他依旧望着远方燃烧的地平线,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伊万颈毛间一块颜色略深、隐约可见疤痕的皮毛。“战争…远未结束。”
顾长清神色一凛,坐直了身体:“是。坂田联队只是开始。日军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反扑必然到来。特高课的阴影也从未远离。我们脚下的土地,远未真正安宁。”
鲍里斯缓缓摇头,目光依旧深邃:“我说的,不止是这里的战争。”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显得有些艰涩,却字字沉重。“战争…有不同的面孔。有些为了土地,有些为了权力…像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分不清谁更干净。” 他的手指在伊万那块疤痕上停住,轻轻摩挲。“我和伊万…见过那样的泥潭。西伯利亚的冻土下…埋着太多分不清敌我的骨头。白军…红军…都一样。子弹打在身上,一样疼,一样冷。”
顾长清心中一震。这是他第一次听鲍里斯主动提及过去,尽管只是模糊的碎片。西伯利亚…白军…红军… 苏俄内战!那段被血与火、严寒与背叛浸透的历史!他瞬间明白了鲍里斯眼底那沉淀的寒冰从何而来。
“那…为何响应召唤而来?” 顾长清轻声问道,目光落在伊万身上,“为了它?”
鲍里斯低头,看着伊万。巨熊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喉咙里发出安慰般的低沉呼噜声,巨大的脑袋蹭了蹭鲍里斯的手臂。
“伊万…” 鲍里斯的声音柔和了一瞬,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情,“它还是个小东西…这么大…”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小狗的大小,“卡在猎人的钢齿陷阱里…快冻僵了…叫得像只可怜的小猫。西伯利亚的冬天…能冻裂石头。”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伊万脖颈那块疤痕,“这是陷阱留下的…也是后来,为了替我挡开一颗白军的子弹…”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中的痛楚与后怕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的坚毅取代。
鲍里斯抬起头,冰蓝色的眸子重新望向顾长清,那里面沉淀的寒冰似乎被夕阳点燃,燃烧起一种纯粹而炽烈的火焰:“法西斯…不同。它是纯粹的恶。像瘟疫…像冰原上的暴风雪…要吞噬一切活着的、有温度的东西。你们的土地,你们的抗争…有光。值得为之挥拳,为之扣动扳机。”
鲍里斯灌下最后一口伏特加,辛辣的气息喷吐在暮色中:“这里…不是泥潭。是战场。清晰的战场。我和伊万…属于战场。新的战场。”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无比伟岸,仿佛与背后的山岩融为一体。他拍了拍伊万的背脊,巨熊立刻站起身,抖落一身金色的光尘,仰头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咆哮,猩红的眼睛望向远方日军控制区的腹地,那里暮色沉沉,仿佛孕育着无尽的风暴。
“指挥官同志,” 鲍里斯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钢铁般的坚定,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暮色里,“风暴会来。更大的风暴。我和伊万…” 他微微侧过头,冰蓝色的眼眸在夕阳的余烬中闪烁着洞穿一切的光芒,“准备好了。”
顾长清也站了起来,胸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共鸣与敬意。他看着眼前这一人一熊的剪影——伤痕累累却依旧如山岳般巍峨的战士,与他从死亡边缘救赎、又无数次在死亡边缘守护他的巨兽。他们的羁绊超越了语言,在战火与严寒中淬炼得坚不可摧;他们的过往如同深埋在西伯利亚冻土下的秘密,沉重而冰冷;他们的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暮色,牢牢锁定了那必将到来的、更猛烈的狂风骤雨!
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短暂的停歇。这是英雄在风暴间隙的沉思,是利刃归鞘时积蓄的锋芒,是巨兽舔舐伤口时对猎场的最后确认。磐石基地的“英雄纪元”,将在他们钢铁般的意志与无畏的咆哮中,迎来更加惊心动魄的篇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