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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河之水,冬前转冷。
朝阳初起时,雾色如纱,氤氲着山与城。
宁凡立于河畔,手持竹枝,轻轻拨动水面。
那水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映出模糊的天光,也映出他眼底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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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生,走过血河与火海,如今却对这一汪清水生出久违的安静。
河边立着几座古老的磨坊,木轮咿呀转动,带起稷壳与谷香。
风吹来,谷粒落在河面,被水流卷走,像无数个过去的日子,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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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若雪缓步而来,青衣胜雪,步履轻盈。
她的发间插着一枝红梅,梅瓣半残,是昨夜亲手折下的。
宁凡看她,笑了笑:“你还是喜梅。”
苏若雪答:“梅生寒枝,不与群花争春,心中自暖。”
宁凡低声:“这话,像极了早年的你。”
她抿唇而笑,眉目间有岁月的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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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风渐起,卷着几片枯叶,打在宁凡的袖上。
苏若雪目光落在河对岸,问道:“太上皇……可曾后悔过?”
宁凡沉默片刻,转身看她:“若是为那无数白骨与血火而问——不后悔。”
“若是问,为何当年不多留一人,不多怜一命——则后悔。”
苏若雪轻叹:“世道之重,原不可独承。”
宁凡道:“可若无人承,世道便会碎。”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里,有旧年的劫火,也有此刻的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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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传来稷河船工的号子声,沉稳而悠长。
“拉——拉——”
那声音在雾中断断续续,仿佛一首古老的摇篮曲。
宁凡听得出神:“当年出征北境时,夜里听到的,也是这样的号子。”
苏若雪笑着:“那时你一身铁甲,如今只一袭布衣。”
“是啊。”宁凡说,“我终于能听歌,而不想起战鼓了。”
——
他们并肩行走,踏过石板小道,走向林间。
路旁有孩童嬉闹,正在捡拾落叶做纸船。
宁凡驻足,看着那群孩子将纸船放入水中,随波而去。
一叶船,慢慢飘远,带着笑声与晨光。
他忽然道:“若有来世,愿做他们中的一人。”
苏若雪看他一眼,眼底含笑:“你若真是孩童,怕也要想法子造船给天下人乘。”
宁凡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
“那倒也是。”
——
林间小亭,石桌上落着一层薄霜。
两人对坐,饮茶。
茶是新焙的稷叶茶,香而微涩。
宁凡抿一口,淡淡道:“这味道……像极了那年的风雪。”
苏若雪静静听着。
宁凡的声音低而缓,带着一点回忆的温度:“那年你在火钟前,问我人心为何如此难驯。我当时答你——‘因人心有火’。”
“如今我懂了,”他抬眼望向远处纪碑的方向,“那火若被逼灭,天下将寒。唯有引导,而非压制。”
苏若雪放下茶盏,轻声道:“火在人间,非在人上。”
宁凡颔首:“是啊,火在人间。”
——
风吹过,亭外的竹叶沙沙作响。
那声音极轻,仿佛天地间最细的对话。
宁凡忽然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方旧帕,帕上绣着一行细字——“凡心不灭,火自常明”。
那是苏浅浅当年留下的。
他轻轻摊在石桌上,目光悠远。
苏若雪凝望良久,低声道:“她若在此,必会笑你太多情。”
宁凡淡然一笑:“多情之人,方能护天下。”
——
两人又沉默。
茶香氤氲,阳光渐升,照亮了他们之间的白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
午后,文官自都亭来报。
“太上皇,《林业章程》已成文,李子清亲自绘制《山川保育图》,请圣裁。”
宁凡接过,翻看书页,神色欣慰。
“子清此人,未负所学。”
苏若雪问:“陛下当年立国,以火为喻;如今诸法皆成,是否仍以火续?”
宁凡摇头:“不。火之后,当学水。”
“水?”
“火能破暗,水能养心。天下若久治,需学流、学柔。”
苏若雪沉思片刻,轻叩案几:“或可编《水德篇》,以补《人火录》。”
宁凡笑道:“好,便叫你。”
——
暮色来临,雾散而风息。
两人立于河桥之上,天边晚霞如火。
稷河水面,倒映着那片霞光,仿佛天火坠入人间,却不再燃,只在水底流光闪动。
宁凡凝视良久,喃喃道:“火入水,水在火,这才是人世。”
苏若雪转头望他,眼神温柔:“太上皇,您可曾想过,您的‘火’,早已在众人心中。”
宁凡沉默半晌,轻声道:“那便好。”
“愿此火,不再以我为名。”
——
夜深,星光映在河面。
宁凡独自回到宁寿宫,书案上堆着史官送来的初稿。
他未看,只提笔在一角写下四字——
“以火为心。”
随后将笔放下,吹灭灯。
黑暗之中,窗外的稷河依旧流淌,带着月色的光。
似有无数往事,在那光里慢慢沉淀、归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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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宁凡梦到昔日点将台。
段震、尘妤、苏浅浅、穆烟玉皆立于风中,笑而不语。
他一步步走过去,风中火光盈盈,照亮众人衣袂。
他抬头,看见天边浮现出一轮巨大的火环,环中有水,水中映着山河。
他听见有人低语——
“火在人心,心在人间。”
——
梦醒时,天色已白。
宁凡起身,推开窗。
晨光泼洒在稷河上,水面金亮。
他轻声道:“天色正好,水色正清。”
“可惜人老。”
又笑,“老,正好能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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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取过昨日的《山川保育图》,摊在窗前。
指尖抚过山河的脉络,他忽然觉得,一切都静止了,又一切都在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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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火化为水,烈意化为养意。
宁凡开始真正放下统治者的执念,进入“水德”之心的阶段。
火教他成帝,水教他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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