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户的虚影在灰色的山体上似真似幻,除了许阳之外的所有人却兴奋异常。云天宫的开启他们不止一次听说过,眼前的景象似乎和传说中的别无二致。
一道道人影就那么钻进了如同虚幻的门户,裴栀收回属于自己的半块玉珏,丹凤眼只是盯着许阳不语,许阳却能够读懂其中的意思,如同之前进去的许多人一样,一头扎了进去。
月华下,虚幻的门户如同水中的涟漪散尽,不见一丝痕迹。一道暗淡的虚影忽然自虚空浮现,在曾经出现门户位置的山体上摸索着,片刻,终于不甘地收回手,整个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一条深入地底的石阶就在脚下,许阳诧异地回头却发现早已不见了来时路,身边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似乎所有人都被随机传送到其他地方,或许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机缘。
安静,绝对的安静,许阳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安静的山腹内显得异常清晰。
除了脚下的石阶,其余四周放眼望去漆黑一片,不见一丝光亮,许阳尝试着伸手去触摸石阶旁的山壁,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入手处却都是一片混沌,毫无丝毫阻碍。
就连神识似乎也失去了效用,外放的神识如同陷入了沼泽一样。神识所过之处,依旧一片漆黑,黏稠的漆黑。这黑暗,似乎能够一点点吞噬神识。
许阳诧异地收回神识,短短的一瞬,神志竟然似乎虚弱了很多,如同一直神经紧绷的人终于放松了戒备,整个人顿时感觉虚弱无比。
好诡异的地方,竟然可以吞噬神识。
忽然有清凉的风从石阶的下方吹来,丝丝凉意抚平了许阳心底些许的焦躁。他不确定一路走下去,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无论如何,他都要走上一遭的,没有退路。
一脚迈下一步石阶,许阳顿时感觉自己整个人如同踏空一般坠入深渊,身体似乎被拉扯得如同一张变形的纸张,一声惊呼还未发出,双脚已经踏上了实地。
第一级石阶。
黑暗中,许阳似乎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忽然睁开,带着好奇,带着审视,带着狐疑,发现他就如同发现了稀奇古怪的东西一般,肆意地窥视着。
这是直觉,完全是许阳的直觉。可是无数次,就是依靠直觉许阳才躲过了无数次的危险。
砰的一声轻微的炸响,一团火焰在许阳的掌心跳跃,炽热猛烈的火系法则之力飞速汇集在一起。
对抗黑暗最好的方式就是光明,火焰不仅带来了光明,还有温度。许阳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温度似乎也升高了些许。
可奇怪的是,火焰的光芒似乎也受到了禁制。火焰带来的光亮照亮石阶的前路,传出去好远,许阳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一阶阶石阶不断延伸向远处,深入地底。
可诡异的是,火焰却只能照亮石阶等宽的空间,石阶两旁依旧是幽暗深邃的黑,连光都能吞噬的黑。
再次抬脚,刚刚的失重感再次传来,许阳再次犹如瞬间跌入深渊,不过好在有了第一次的经历,果然脚下再次传来脚踏实地的感觉。
第二级石阶。
不同的是,许阳感受到了空间细微的变化。身体周围的空间似乎微微扭曲着,不断撕扯着许阳的身体。那感觉虽然细小,却足够真实。
那种酥酥的感觉,就如同最早在云中城初入武道时修习锻体术的感觉,身体似乎要被扭转成不可思议的形状,浑身的肌肉、筋骨被尽可能地拉长。
沉吟了片刻,许阳继续向下迈进,第三级石阶,第四级,第五级……
连续走过五级石阶,许阳早已习惯了那种瞬间失重的感觉,只是似乎周身空间的扭曲拉扯似乎越来越明显了。
许阳甚至感觉自己就像河边浆洗的妇人手里的被单,被两个人拉住两段用力地反方向旋转着,极尽所能的要挤干被单里的水分。
许阳当然不是被单,也绝不会像湿漉漉的被单一样被挤出水分,可为什么自己的灵魂瞬间仿佛变成了实体,那股古怪的力道正在不断拉扯揉搓的也正是自己的灵魂。
诡异的感觉再次袭来,许阳分明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就那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魂被莫名的力量不断撕扯蹂躏着。他想要切断这种感觉,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经意间回头,许阳瞬间瞳孔紧缩,身后走过的石阶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人影,每一级石阶都有一个人站在那里,许阳几乎要惊呼出声。
不,等等。许阳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那走下来的石阶上站着的人怎么会如此熟悉,或许正是因为太熟悉,反而一时间想不起来究竟是谁,究竟是怎么回事。
灰色的长袍,丝带束发,嘴唇上两撇小胡子,那脸型,那眉眼……许阳愕然惊醒,那分明就是自己的样子,那些站在石阶上的人分明就是自己。
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在大街上忽然遇见一个和自己百分百相似的人,你会怎么做?你可以第一时间认出来那就是你自己的样子吗?
一个个许阳都似乎在冥思苦想着什么,看着他们的表情,不正是自己刚刚经历的吗。
许阳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似乎曾经走过的每一级石阶,都会有那时的自己被困在那级石阶上。他们都是曾经的自己。
如果自己重新走回上一级石阶会发生什么?脑中忽然冒出的想法就像终于迎来了春天的野草,一旦有了,似乎无论如何都难以抑制不再去想。
许阳尝试着重新退回到上一级石阶,却突然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却偏偏无法再次踏足。明明只有三寸左右的石阶忽然像是高达万仞的绝壁,无论怎么努力都难以逾越。
逝者不可往么?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曾经的也只属于曾经。
平复了一下心情,许阳再次举步向着下一级石阶迈下。
第八级石阶。
只是这一次,那种灵魂扭曲的感觉却好像消失不见了。许阳等了片刻,依然没有那种空间扭曲的感觉,似乎刚刚走过的路,所有的感觉都是错觉。
嗯?不对,为什么指尖忽然传来一下轻微的刺痛?那种感觉就像蚊虫叮咬的感觉。可许阳清楚地知道,不要说他修炼到归一境巅峰圆满,只差一步就可以迈入返虚境,就算是寻常的武夫修炼到九境也会自然有罡气护身,那可是百病不侵、寒暑不扰的境界,更不用说会被蚊虫叮咬。
可指尖的感觉却又那么真实,绝不是错觉。许阳抬起手指仔细看了看,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那种瞬间酥痒的感觉似乎转瞬消失了。
继续行进。
每下到一层石阶,身体的刺痛就越发的明显,身体的疼痛也从最初的指尖到遍布全身,到最后深入骨髓的疼痛几乎要让许阳忍不住呻吟出来。
疼痛成倍地增加,每深入一层石阶,疼痛就会比上一级石阶带来的痛楚增加一倍。
肉体的痛楚似乎能让人愈发的清醒,无尽的痛楚甚至让许阳的额头都渗出了汗水,可他依旧咬牙坚持着,眼睛依旧明亮。
似乎为了印证什么,许阳一直坚持到剧烈的疼痛完全消失,甚至都能感觉到后背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衣衫,贴在后背凉凉的,还带着些许黏腻。
许阳终于站直了腰身,眼神里似乎有情绪在波动,深深吸了口气,他再次抬起脚,郑重地迈向了下一级石阶,第十五级。
瞬间失重的感觉再次传来,灵魂被撕裂的痛楚几乎让他眼前一黑,不同于肉体上的痛楚,灵魂的疼痛几乎让他瞬间晕厥。
粗重的喘息声久久才缓慢恢复平静,许阳艰难地回头,果然前十四级石阶上都是一个个曾经的自己站在那里,他们一遍遍重复着自己从迈上石阶到离开石阶的过程,循环往复。
而眼前的第十五级,灵魂被撕扯带来的痛楚果然是第七级的翻倍。许阳好像摸清了石阶的规律,每隔七级石阶,都会经历灵魂和肉体的交叉锤炼,循环不止。
许阳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嗓子里依旧火辣辣地干燥无比。此刻的他看上去狼狈异常,就像是被千军万马摧残过的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汗臭,发丝凌乱,再没了往日的淡定从容。
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就像天上的星,没有云层的遮挡,明亮如昔。
这似乎是一条不归路。
似乎,石阶路两旁的黑暗里,偷偷窥视他的眼睛更加多了,虽然看上去依旧是一片黑暗,可许阳的感应似乎更加敏锐。
不但如此,就连肉体和灵魂似乎都有了很大的提升,那迟迟压制未曾突破的归一境壁垒似乎再也难以压制了。
许阳干燥的双手使劲搓了搓脸,十指向后拢了拢长发,重新站直了腰身,喉结滚动了一下,咬牙迈向了下一级石阶。
啊——一声凄厉的吼叫在空洞的石阶上方传出好远,声音凄惨犹如野兽濒死前绝望的嘶吼。
第四十九级台阶。
双膝跪地的许阳死死地抱住脑袋,双手青筋暴起,十指弯曲似利爪。许阳抑制不住地想要撕裂自己的脑袋,他想死,一了百了。
灵魂的痛苦此时已经难以形容,猩红得仿佛要滴血的双眼让许阳看上去阴森恐怖,仿佛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恶鬼。
疼痛依旧在持续,许阳忍不住双拳紧握,用力捶击着地面。可以开山裂石的拳头打在石阶上,却丝毫损坏不了石阶分毫。
凄厉的惨叫逐渐偃旗息鼓,许阳犹如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湿漉漉的,汗水混杂着腥臭的液体让许阳变得面目全非,整个人静静地趴在石阶上一动不动,仿佛死去了。
前路渺茫,许阳的眼神木然,脑子中除了痛楚的余波,浑浑噩噩地没有一丝清醒的意识。
四周的黑暗中,似乎有窃窃私语声传来,窸窸窣窣的,听起来真实又虚幻。手指艰难地动了动,勉强睁开双眼,许阳强撑着让自己坐起来。
四下望去,依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两边依旧是漆黑如墨的黑暗,就连那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声都似乎只是错觉,一切安静如常。
四处逡巡的眼神忽然间顿住,顺着目光的方向望过去,许阳赫然发现了石阶的一侧忽然多出了一条路,一条同样石阶铺设的路。
不同的是,新的路不似许阳走过的路,一眼望过去,前路坦荡,阵阵清凉的风吹来。石阶的两侧也再没有了死寂般的黑暗,不算光滑的石壁却让人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许阳再一次站到了选择的岔路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给所有看到这里的人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你的人生会有什么不同,大家想过吗?
许阳有些迷茫,似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新的路,走过去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会不会轻松一些?可是一路坚持下来,如果现在放弃了,后边的那部分未知,又会错过些什么?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给出适当的建议。选择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就像现在的许阳。
他屈着双膝席地而坐,双手扶额,将头深深埋了下去。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空旷的甬路上一片寂静。
许阳走过的路,那四十八级石阶上,曾经的自己依旧在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久到许阳仿佛要化作一尊雕像,头轻轻抬了起来,眼里的迷茫一点点散去,目光愈发坚毅。
他似乎有些懂了。
无论他怎么选择,过去的种种,都会不离不弃地追随着他,而前路依旧迷茫,依旧有无数的选择。
那些没有走过的路,那些未曾见过的风景,总要去走一走,看一看,才不算遗憾。
至于现在么……
许阳将视线从身后的四十八级石阶上收回来,看着眼前的第四十九级。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那么似乎这忽然出现的新的路,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霍然起身,许阳轻轻拍着整理了一下早就褶皱不堪,甚至沾满了泥泞的长袍,循着新出现的路展颜一笑。
总要有始有终的——许阳轻声呢喃着,如果不继续走下去,那我前边走的四十九级又算什么?
新的路瞬间消失不见了,黑暗重新包裹着围了上来。
啊——
凄厉的嘶吼再次响了起来。他后悔自己的选择吗?或许吧,谁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