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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大茂终于憋不住了,声音带着一点哆嗦:“贾、贾姨,您看这事儿……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这火……这火不是还烧了我屋子么?我自己都赔了个精光啊!”

贾张氏闻言,嗓音陡然拔高:“你屋子烧了关我啥事?我问你,我的床单谁赔?我的新被褥谁赔?许大茂!你给我赔清清楚楚的!”

何雨柱在一旁冷眼旁观,看到许大茂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嘴角抽动着,内心忍不住嗤笑一声。许大茂啊许大茂,真是作茧自缚,自作孽不可活。

许大茂紧张地咬了咬牙,试探着说道:“要不……这样,我赔您一床新的?”

“赔新的?”贾张氏双手叉腰,身子前倾,咄咄逼人,“你知道我那床单什么料子的吗?市面上买都买不到了!赔新的?赔得起吗你!”

一时间,四合院内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气氛既滑稽又紧绷。何雨柱斜倚在一根柱子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他心里清楚,贾张氏这一番架势,不逼得许大茂吐血誓不罢休。

许大茂急得脸色铁青,结结巴巴地说道:“贾姨,您、您看得上啥,我给您买……咱们别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闹成这样,成不成?”

贾张氏冷哼一声,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显然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宰一笔。“买?得了吧,你那买的哪能比得上我烧掉的?你得赔我精神损失费!今儿晚上害得我差点命都没了,吓得我心脏咚咚跳,我一宿都睡不着觉了!”

听到这里,何雨柱真是忍俊不禁,心里感叹贾张氏的嘴皮子功夫当真了得。就这么三言两语,把一桩本来无头绪的小事,硬生生扩大成了天大的灾难。

许大茂涨红了脸,连连点头:“行行行!精神损失费也赔!赔!”他声音几乎是哀求的,只求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贾张氏却没放松,狠狠盯着他,像盯着猎物的老鹰:“别光嘴上说,得立字据,白纸黑字,一笔一笔写清楚!别到时候翻脸不认人!”

四周的看客都忍不住笑了,有人小声打趣:“许大茂这回算是栽了,活该!”

何雨柱轻轻哼笑一声,心里畅快了不少。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许大茂身旁,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有些账,啊,得慢慢算。今儿这只是开个头,以后你小心点。”

许大茂脸色更难看了,脖子上一条青筋突突地跳着,整个人像是憋着一肚子气又不敢发作,活像一只被踩住尾巴的老鼠,只能瑟瑟发抖。

贾张氏得理不饶人,叉着腰继续数落:“许大茂,我跟你说,今儿这事儿没完!床单、被子、棉絮,还有我屋里烧坏的窗帘,都得赔!不赔清楚,我天天来你屋门口骂街,让你一刻都清净不得!”

四合院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笑声里透着几分幸灾乐祸。何雨柱站在人群里,冷眼旁观,只觉今晚这一幕比戏园子里演的大戏还精彩几分,心中那点压抑终于像被烈火炙烤后的冰块,一点点地融化开来。

不过他也清楚,这事儿远没完,许大茂那点心眼,吃了这亏,未必能甘心。他暗自绷紧了神经,准备迎接更大的风浪。

何雨柱站在自家门前,歪着头,咬着牙签,目光穿过淡淡晨雾,盯着院子另一头的动静。

许大茂,正蹲在自己那半毁的屋前,动作笨拙又急促地忙碌着。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袖口早已磨破,膝盖处也是一块大一块小的补丁。他手里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锤子,正对着残破的门框猛敲猛打,嘴里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何雨柱眯了眯眼,冷笑一声。他心里明白,许大茂不是为了赶紧修好屋子过日子,他是怕院里的人继续笑话他,想赶紧把狼狈掩盖住罢了。

\"咣当——\"

一声巨响打破了清晨的寂静。许大茂一个没拿稳,锤子砸歪了,钉子弹了出去,飞溅着划破了空气。他猛地缩了一下脖子,像只受惊的野猫,四处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注意,才又灰溜溜地蹲回去。

何雨柱啐了一口,心里暗道:瞧你那熊样,还修屋?这点动静,怕是三天也钉不好一根钉子。

他慢悠悠地走了过去,脚步有意踩得重重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许大茂心尖上。

到了近前,何雨柱一只手叉着腰,俯视着地上的许大茂,嗓音里透着懒散又不屑的味道:“呦,大茂,干得挺起劲啊。怎么,不请我帮忙啊?”

许大茂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脸上却堆出一个难看的笑:“雨柱哥,你、你忙你的,我自己弄,自己弄。”

何雨柱瞧着他那副强撑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得不行。他故意蹲下来,拿手指弹了弹地上散落的钉子:“就你这手艺?别到时候房梁一搭歪了,塌下来砸死自己。”

许大茂嘴角抽了抽,咽了口唾沫,没敢回嘴,心里却憋着一股子气,像炭火闷烧,越烧越旺。

何雨柱看他不吭声,越发觉得有趣,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昨儿的事,还没算账呢。你自己琢磨着办吧,省得我动手。”

这话像一记闷雷,轰在许大茂头顶。他猛地低下头,死死拽紧手里的锤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泛白。他心里狂跳着,恨不得跳起来跟何雨柱干一架,但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时候。他咬着牙,把怒火硬生生压了下去,眼圈却因为憋屈微微发红。

何雨柱看在眼里,心里冷哼一声: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

这时候,院子里也有些早起的人出来了,三叔、老李、还有几个爱凑热闹的老太太,都围在远处看热闹。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指指点点,许大茂被看得像坐针毡,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咬牙狠狠敲了一锤子,锤子滑了,砸到自己大拇指上。

“啊哟!”

一声惨叫,直冲天际。

贾张氏住在最北头的一间偏房,屋前一棵老槐树,树干盘绕如枯骨。屋门常年紧闭,窗子糊着旧黄纸,夜晚灯光透出时像鬼影在跳舞。徐峰站在门前,心中一阵剧烈鼓噪,仿佛有东西正在心脏深处撕扯。

“贾张氏!”他一脚踹在门上。

屋内一阵沉寂。

紧接着,一道尖细如蚊蝇鸣叫的嗓音传来:“谁啊……谁在敲我门……”

门缓缓打开,露出贾张氏那张褶皱密布的脸。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手上抱着只死猫,眼神淡然,看不出情绪。

“徐峰啊,你怎么站这儿?”

徐峰眯起眼,盯着她怀里的死猫,那猫已僵硬,脖子下还套着一条红绳。

“这猫你从哪儿来的?”他低声问。

贾张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家那只呗,昨晚跑我窗前哀哀叫,说你回不来了,我就给它超度一下……”

“你在屋子里到底搞了什么?”徐峰一步踏进屋,眼神扫过满地残乱的纸钱、红线、破旧的布娃娃,还有香灰缸里尚未熄灭的香柱。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与腐臭混合的气息。

贾张氏没有阻拦,反而退了一步,低笑着:“你都来了,还怕看见真东西?”

徐峰目光落在东墙角,那儿立着一个大木柜,柜门微开,隐隐露出一道铜色的边角。他快步上前,一把将柜门拉开——

钟表,就在那里。

是他家的那只老座钟,毫无疑问,只是此刻它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指针逆转盘旋,钟芯中塞满了一种黑色草屑,还有红纸折成的符字碎片。

“你为什么要动我的钟?”他声音低哑,仿佛咬着血肉般艰涩。

贾张氏的脸突然抽动了一下,笑容如面具般裂开,露出黑黄牙齿。

“不是我动的,徐峰,是你自己动的。”她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徐峰全身肌肉紧绷:“什么意思?”

贾张氏咕哝着走到墙边,从角落里抓出一捆破报纸,丢到他面前。徐峰蹲下撕开一看,脸色骤变。

——那是几页他从未见过的日记,笔迹却是他自己的。

“……钟声第七次响时,我看见贾东从井里爬出来。他满嘴泥水,说‘钟要修,但不能倒着修’……”

“……第十三次钟坏时,我以为是贾张氏做的,可她说——‘你才是那个在倒转时间的人’……”

“……越来越记不清了,每一次醒来,我都从钟表开始修……”

徐峰的脑袋“嗡”地一声,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像是有人用手指在他大脑皮层来回划线,划出一圈又一圈模糊不清的真相。

“你在用我家钟,做……什么?”他低吼,近乎歇斯底里。

贾张氏缓缓蹲下,与他视线持平,那目光不再浑浊,而是如针刺般锋利。

“你家那口钟,不是普通的钟。”她低声道,“那是你外祖留下的东西——镇院的器。我本想借它守住时间缝隙,可你偏偏要修它。你每修一次,就会有一段时间被放出来。”

“放出来?”徐峰喃喃重复。

贾张氏伸出枯瘦手指点着他的胸口:“是你自己放的。”

“你家钟一坏,整个四合院就会开始逆转,过去的事、过去的人、过去藏下的……都会从缝隙里钻出来。”

“你以为你只是修钟?不,你是把那条时间的线一次次拉断。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真相是:你早就被困在这院子里的时间缝隙里。”

“你修钟,不是为了回到现在,而是为了逃出你犯下的事。”

徐峰的嘴唇干裂,咽喉像被针扎。他忽然伸手扯过钟表的钟芯,黑色草屑在他手上化作粉尘,仿佛风干的血。

“你想让我相信你?”

“我只是守着。”贾张氏慢慢站起,身影拉长,如同钟影落地,“你若真想找出‘坏’的源头,就从钟坏的那一天开始回去。真正的事……发生在第一次。”

徐峰怔住:“第一次?哪一次才是第一次?”

贾张氏低低一笑:“那一次,钟停了四秒,你却以为只是迟了四分钟。”

屋中钟摆忽然“啪”地一声断裂,铜片落地如铜蛇蜿蜒。

徐峰抬头望去,只见钟面上的数字正在倒退:十、九、八、七……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什么,却已经来不及抗拒。

空气像玻璃一般炸裂,他的意识再次被拉入那不断回旋的螺旋中。他看到四合院的砖瓦在眼前飞旋,看到贾东手中的铁锤重新举起,看到林翠花抱着猫,一遍又一遍唱着那诡异的童谣:

“秒针转,时间绕,绕回来的人……要记得不要逃……”

他最后听见的,是贾张氏那带着一丝悲悯、又冷如冰棱的声音:

“你已经回去了,徐峰。”

“这一次,你能看清楚了吗?”

徐峰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扯入了一团翻滚的泥浆中,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混沌,像梦非梦,像醒非醒,思绪如断线的风筝,在空中凌乱地翻飞。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像是有人在耳畔用指甲刮玻璃,又像是远方钟声穿透了数十堵墙,虚浮而缥缈地传来。

“啪——”

有什么东西在他面前炸裂开,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桌面上摆着一本摊开的维修手册,边角已经卷翘发黄,纸面上记着他曾经写下的几笔潦草字迹。油灯在左侧晃动着昏黄的光芒,照得他面前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怎么又回来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他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冰凉一片,额角竟冒出冷汗。他站起来,脚步虚浮,一时间连自己身处的时间段都难以确定。

屋外,四合院寂静得出奇。没有邻居洗衣锅碗的声响,没有孩子奔跑的叫喊,连那只每晚必定喵叫几声的老猫也像是蒸发了一般。整片空间像被一层无形的幕布盖住,安静得令人胆寒。

徐峰拎起油灯,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子。他的脚步声在青砖地面上敲击着,回声清晰得近乎夸张。他走到院子中央,抬头看天,却惊讶地发现——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天空像是一整块压抑的墨布,死沉沉地覆盖着整个四合院。

“这不是现实……绝对不是。”

他低声咕哝着,喉咙里仿佛卡着什么,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回头望了眼屋里,那钟——他明明记得刚才已经被贾张氏毁掉的那口座钟,现在竟好好地立在原位,甚至指针都在缓慢地转动,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徐峰走过去,手指刚一触碰到钟壳,钟面忽然“嘶啦”一声,如同被火灼烧的纸张,竟出现了一条黑色裂痕。紧接着,一股异样的凉意从裂缝中渗出,直往他手腕上攀爬。他急忙后退一步,那种阴冷的感觉却像蛇信般舔舐过他的皮肤,留下一道道细细的麻感。

“徐——峰——”

一声拖长的诡异低语,仿佛从钟壳里传出,又像是从他脑后凭空响起。他猛地转身,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屋内,门框外风吹过竹帘的沙沙声格外刺耳。

他不敢再待下去,匆匆拉开门,打算冲出这座似梦似幻的四合院,看看外头究竟是什么光景。然而当他推开大门的那一刻,整个人却僵在了原地。

门外不是胡同,不是街道,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雾。

白茫茫一片,雾中夹杂着淡淡的钟声,宛若从极深处传来,一声接一声,仿佛永无止境。

“这不可能……”

他喃喃着,却又不敢真的踏出门槛。他伸出手,一只脚跨了出去,那雾气立刻扑上来,像活物般缠绕着他的脚踝。寒意从脚底传来,一直渗进脊梁骨,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徐峰,你在干什么?”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身后突兀地响起。

他猛地转身,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林翠花。她穿着一身花袄,手里仍然抱着那只死猫,眼神空洞地看着他,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你不是……”他记得她在钟坏第三次那年神秘失踪,整整一个冬天都没露过面。邻里说她回了娘家,后来又说她改嫁了,没人再提她。

“不是死了?”林翠花替他补上了这句话,语气柔和得像是春天刚解冻的溪水,却带着一丝无法忽略的嘲讽。

“你还没死,我怎么会死呢?”

徐峰感到呼吸愈发困难。他下意识后退,却被屋内的钟声一声高过一声压得头皮发麻。林翠花却一步步向他靠近,声音轻飘飘地在夜色中回荡。

“你以为这钟是坏的,其实不是。它不是坏了,是你记错了时间。你一直,都活在别人为你设定的时间里。每一次你修钟,都是在试图挣脱,却只会越陷越深。”

她停在他面前,抬手缓缓抚摸着死猫僵硬的脑袋:“钟是个牢笼,徐峰。”

“你进来了,就别想着出去。”

徐峰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背脊贴上冰冷的钟壳。他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勒住,只能发出细微的呜咽。

“你还不明白?”林翠花俯身靠近,脸上那层粉底像要剥落的面具,“这一切,是从你第一次拆开钟表开始的。”

“你动了它,就触动了四合院真正的节律。你以为自己能修复,可你不过是个守夜人——注定困在这无休止的夜里,跟我们一起听钟声。”

她猛然伸手扣住徐峰的手腕,那手冰冷得像坟土。他下意识挣脱,却发现自己的力气仿佛在一点点流失,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从他身上剥离……

“我……我到底做了什么……”他艰难地问,声音几乎要被钟声湮没。

林翠花低低笑了,语气冷得如冰下水:“你做的,不是一次错,是一次次的选择。你一直以为你是要找出问题的人,其实你就是问题本身。”

“看看你身后吧,那钟表……已经不是钟了。”

徐峰回头,眼前景象让他瞳孔猛然放大。

钟面上,已不再是数字,而是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贾张氏、林翠花、贾东、李二狗……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诡异的笑容,眼神空洞,像是时间的牺牲品。

他们的嘴唇动着,发出同一个声音:

“欢迎回来,徐峰。”

他双腿发软,跪坐在地,头顶钟摆滴答滴答,不断重复,不断回响。

他知道,他还没醒。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

徐峰拎着木盆,从屋里走出来,步子沉稳而不急不缓。他一米八出头的个子在这个年代并不多见,尤其在这个四合院里,更显得突兀。他穿着一件灰蓝色旧棉袄,左袖子上还补了两块布,洗得发白的裤腿下面露出一双布鞋,鞋面干净,鞋底却已磨得极薄。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手掌上布满了细密的老茧,像是一把饱经风霜的锯子,静静地横在空中。

木盆里是他刚洗完的衣服,水还在滴,落在青石砖地面上,发出一声声闷响。白衬衫、灰毛衣、蓝棉裤,还有一双用旧毛巾改成的袜子。他把盆轻轻放在院子中央的长条凳上,朝周围看了眼。老周家那边的窗子还是半掩着,隐隐有收音机里传来的唱段,嗡嗡地一遍遍重复着:“京城三月好春光,才子佳人谱华章……”他没在意,眼神越过晾衣绳,在那墙角的槐树上停了片刻。

那树是院里最老的一棵,据说是当年徐家的祖父亲手种下的,已有六十年光景。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才能环住,老皮皴裂如蜥蜴的背,结结实实地立在那里。初春的芽还未吐出,但枝条早已悄悄鼓起了青褐色的小疙瘩,像是蓄势待发的兵丁,只待春风一来,便要整齐列阵。

徐峰从树下绕过,走到晾衣绳边,那绳子是用旧尼龙绳拧成的,几处磨得快断了,他用铜丝仔细缠过,每隔一尺打了个结,仿佛那一根根结便是他这几十年光景里挨过的风霜。绳子两头钉在墙缝里,斜斜地拉过半个院子。他伸手试了试绳子的松紧,然后低头从盆里抓出第一件衣服,那是他平日里最常穿的白衬衫。

衬衫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黄,虽洗得干净,却已难掩布料的疲态。他用两只手一角一角地抖开,每一下都像是在与布料对话,轻柔地拍去水滴,眼神专注。手臂一抬,衬衫飘然挂上绳子,他取出铁夹,一左一右夹紧,动作轻得如同呵护婴孩。他的眼神随那衬衫晃动而动,嘴角却不知何时扬起一丝极淡的笑。

阳光照在衣服上,透过湿润的布料,洒下一地模糊的光影。徐峰站在光影中,那双眼睛仿佛看穿了布料,穿越了院墙,看到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那是他从前的生活——那年他刚调来京城,在机械厂做车床师傅,刚烈的性子让他吃了不少苦,却也赢得了一份真正的尊重。厂里的丁工程师曾私下说,他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手艺比机器还准,眼睛比显微镜还毒。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低头,又拿起一件灰毛衣。毛衣是他自己织的,用了三个月的晚饭后时间,线是从一位离休干部家里买来的回收毛线,一边拆一边织,织得一针一线,规规整整。毛衣有些重,湿了后更重,他托在掌心,仿佛捧着一段沉甸甸的岁月。他记得织到最后一排时,是个风雪之夜,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雪,他一边织一边听着外头风吹瓦的声音,心里却一点也不冷,只觉得日子虽苦,终究也能过下去。

他把毛衣挂上绳子时,动作慢了几拍,那种沉重仿佛也挂在了他的肩头。他咬了咬牙,脸上却依旧平静,只是额角的青筋微微跳了一下。

不远处,一只猫在墙头走过,是老宋家的“胖妞”,白底黑斑,眼神倨傲。它停在瓦脊上,俯身看了徐峰一眼,又舔了舔爪子,像个不屑的贵妇。徐峰看了它一眼,笑了笑,低声说:“今儿太阳好,你也出来晒晒吧?”胖妞抖了抖尾巴,懒洋洋地躺下,一副主人的模样。

他又转身从木盆里取出下一件衣服,那是一条蓝色棉裤,裤腿上有块刚缝上的补丁,颜色不太一致,但缝得极稳,针脚细密,看得出手下功夫。他将裤腿对齐,折出两道褶来,像军人整理被褥般严谨,接着挂上衣绳,左手拿夹,右手固定,那一套动作已然成了习惯,像早操般熟练而机械。

徐峰做这些事时,脑子里却并不空白。他在想中午要不要去菜市场一趟,听说今天有新鲜的豌豆上市,可以买些回来煮汤。他也想起了邻院的于婶,前几天在他家门口留了一包盐,说是“借放一下”,至今未取,不知是忘了还是另有心思。他对人一向警觉,不轻易亲近,却又不忍冷漠,因此凡事都点到即止,不多言,不深探。

风稍稍大了些,晾衣绳上的衣物晃动起来,衬衫像一只在阳光里飞舞的纸鸢,毛衣像一面随风起伏的旗帜,棉裤则稳重如山,纹丝不动。徐峰站在它们中间,仿佛一个将军,率领着一支沉默的队伍,静静驻守在这个古老的四合院中。

他轻轻把手在衣服上掠过,像是抚摸一段过往,又像是在检阅某种隐秘的情感。他突然有些想抽一根烟,手伸进口袋,却空无一物。他皱了皱眉,又放下手。他已经戒烟五年了,从母亲病重那年起,他再没动过一根烟。他知道自己意志力不强,只有逼自己从根上断掉,才不会回头。他一直是这么做事的,不折腾,不声张,默默地,把每一件事做到极致。

院子深处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是对面刘家的孙子,才两岁,鼻子里常年带着一条晶亮的鼻涕。孩子的哭声并不尖利,却带着一股穿透骨头的力道,仿佛在提醒这个世界,他还活着。徐峰偏头听了几秒,没有反应,只是抬头看了看天,阳光已高,树影从墙根爬上了屋檐,时间正悄无声息地推着一切前进。

他继续晾着衣服,一件又一件,每一次抖动、整理、夹紧,都是对生活最朴素却最坚韧的回应。他知道,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做这些小事时的专注,就像没有人会记得,他曾在那个大雪夜里,为了救火跳进厂区的冷水池,冻得一周高烧不退。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住在四合院、每天晒衣服、煮饭、修理灯泡的中年人。而这些琐碎的事,却是他所拥有的全部世界。

天光渐亮,风吹动衣角的声音如潮,徐峰站在衣绳前,身影拉得老长。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他知道,晒完这最后一件衣服,锅里水也该开了。他还得洗米、做饭、打扫、修补窗缝,等一切归于平静,他就坐在院角那张小凳上,泡一杯普洱,看阳光慢慢落在那一棵老槐树的枝头上。

那时的光,会更暖些。

徐峰正抖着最后那条贴身的秋裤,湿哒哒地,像条刚捞出水的泥鳅,布料滑不溜手,挂在绳子上时差点从他指缝滑脱。他眉头皱了皱,低声啧了一下,便放缓动作,仔细地将布料抹平,抖了两下才算满意。这点小失误在他眼里已是瑕疵,他做事向来追求无懈可击,哪怕只是晾衣服这等日常琐事,也绝不允许马虎敷衍。

正这时,他听到了一串轻轻的脚步声,自东厢房方向传来,细碎而节奏分明。那种步伐不像小孩奔跑,也不是老人踱步,而是女人特有的细高节奏,带着一种不紧不慢的从容。

他略偏了下头,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去,就见一道瘦削的身影穿过了院墙角落的光影,脚下是旧青砖,阳光斜照在她裙角上,像是一抹浮动的水墨。秦淮茹来了,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大褂,外头罩着件洗得发白的棉马甲,脚上是一双绣着云纹的布鞋,鞋头已磨得露了麻线,却一丝不显狼狈。她一手提着个饭篮,一手拎着空水壶,脸上挂着几分矜持的笑意。

“徐师傅,又在晒衣裳啊?”她嗓音不高,却极柔,像是锅里的小火慢炖,总带着一点绵绵的味道。

徐峰没立刻回应,只是将秋裤小心地夹好,这才站直身子,拍拍手,声音沉稳:“嗯,今儿太阳好,赶着晾一晾。回头阴天了,就不好晒透了。”

秦淮茹听了,微微颔首,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眼角轻轻扫过那绳子上的几件衣物,目光在那件灰毛衣上停顿了一瞬。“你这毛衣织得可真细,一看就不是女眷手里的活儿。”

徐峰没有急着接话,而是顺着她的视线也瞥了眼那毛衣。阳光打在毛线编织出的细纹上,几根金色线影仿佛在毛衣上游走。他咧了咧嘴,语气平淡:“自己穿的,细点,结实点。买的不中用,穿几次线就散了。”

秦淮茹点点头,低声笑了笑:“也是,你做的活儿,哪样不是细到针眼里。”

她边说边走近了两步,站在衣绳对面,看着那条绳子上的衣裳随风微晃。她眼睛不大,却很亮,眼尾微微上挑,像是含了水的猫眼,整个人带着一种细火慢炖的温婉。她说话时没有直视徐峰,而是低头整理着自己水壶上的棉布罩子,指尖动作极轻,像是怕惊了风。

徐峰望着她站定的方向,眼角余光扫过那双鞋——针脚细密,补丁不突兀,看得出是她亲手缝的。女人手细,做活计自然别致,可她不一样,她那种细里带稳,显然不是简单的精致,而是习惯了边缝边算计着布料该怎么省、线头该怎么藏。这种手法,是生活里硬生生磨出来的。

他心里一阵钝响,却没表在脸上,只用指尖拨了拨衣服,嘴里淡淡问道:“今天下菜市了?”

“嗯。”秦淮茹点头,“听说西头来了一批鲜藕,我想着小实这几天胃口不好,熬个排骨藕汤换换味儿。就是排骨太贵,我这几张粮票算来算去,也不敢多买。”

徐峰沉默了一下,看着她脸上那一瞬闪过的微妙神色,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些天她蹲在院子边上洗衣时,袖口里露出的瘀痕。那天风大,她低着头,头发被吹乱,嘴唇冻得发青,却一直一言不发。他什么都没说,但那画面在他脑子里盘桓至今,挥之不去。

“等会儿我去一趟供销社,要是排骨还在,我捎两根回来给你。”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极小极小的事。

秦淮茹愣了一下,手指顿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神色不知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她很快恢复了那一贯温和的表情,嘴角轻轻一翘:“你忙自己的事,别为我们费心。我这点小日子,凑合着过也行。”

徐峰没接她这话,只低头看了眼脚下晃动的光影,语气微硬:“我顺道的。你要真觉得麻烦,下回给我织双袜子,扯平了。”

秦淮茹终于笑出了声,不高不低,却带着一丝真心实意的暖意。她点点头,说:“成。你要不嫌弃我的手艺,我给你织双加厚的,冬天穿不冻脚。”

徐峰“嗯”了一声,又低头理了理衣角。他突然有些说不清楚的情绪在心头涌动——不是动心,不是亲昵,更不像是男女间的暧昧。他只是感到一种久违的安稳,一种有人能在他晾衣服时走进来搭一句话的安稳。

“你今天不上工?”她问。

“调休。厂里这几天设备检修,人不多,我歇两天。”

秦淮茹点点头,又看了看天:“这太阳再高点,晒被子的也多了,你占着这绳子可得小心,别让小孩儿跑来拉闹。”

徐峰低声“哼”了一下,眼神里带了一丝冷峻:“他们敢。”

他这人说话常带三分硬,院里的人虽不怕他,却都知道这位徐师傅讲规矩、守分寸,谁真惹了他,是要吃亏的。孩子们也不敢太胡闹,尤其知道他有时候一声不吭地站在院角抽烟,眼神比狼还利。

“我回去热锅了,中午小实还要上学呢。”秦淮茹提起饭篮,那步子刚要迈出,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停了下,“对了,下午要是你真去供销社,顺道看一下有没有棉花芯。咱家炕上的褥子该换了,可实在抽不出身。”

徐峰看了她一眼,目光像是要把她话里每一个字都掂量过:“记下了。”

秦淮茹点点头,脚步轻盈地走向她那间厢房,饭篮在她手里晃着,发出一串节奏轻快的响声。她的背影很瘦,却挺得直,像一只不愿示弱的麻雀,在初春冷风里依然维持着自己的姿态。

徐峰看着她走远,又回过头去看那晾衣绳上的衣物。风更大了些,布料在阳光中轻轻飘舞,仿佛在回应他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起伏。他不动声色地收拾着木盆,眼神却久久没从那条小路上收回来。

“织袜子……”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听见。风从他身侧吹过,衣角扬起,他的影子被风斜斜拉长,落在院子的石砖上,如同一道沉默的墙。

徐峰回来的时候,天光正好,日头偏西,阳光斜斜洒落在院子里,把砖地的缝隙都照得亮亮的,连青苔都泛起一层金边。他左手拎着一包用粗纸包着的排骨,右手提着半斤棉花芯,走得不快,脚步里带着一贯的沉稳。供销社里人挤人,空气混着香皂味、煤油味和各种人的喘气声,他并不喜欢那种环境,可一想到秦淮茹说的那句“咱家褥子该换了”,他还是拐了个远路,排了近半小时的队。

可一进院门,他眉头就立马皱紧了。

院子中央,原本结结实实拉着的晾衣绳此刻已软塌塌垂了下来,一头挂在石榴树上,另一头则干脆掉进了水缸边,几件被子、毛毯和贴身衣物无一幸免,全堆在了地上,灰尘一层盖一层,像被人刻意撒了一把灰土上去似的。阳光照着那一团团布料,仿佛都在发出嘲弄般的亮光。

徐峰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手指却在不自觉地握紧,那张一向寡言的脸,眼角抽动了下。他一步步走近,沉默地将排骨和棉芯放到自家门前的砖台上,转身蹲下身子,抖开那条条被子。他的动作仍旧细致,却已没有方才晾衣时的悠闲——此刻每一次抖动,都带着一种隐忍和压抑的火气。

最上头那床,是他新晒的棉被,底下那层青色的布单早已裹满了灰,而一侧还粘着一块不知道哪家小孩扔过来的糖纸。旁边的秋裤和毛衣也不堪入目,被缠在绳头处的铁钩上,扯出了几条线头。徐峰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眼神扫过周围,却没见到哪个孩子的影子。院子一时出奇的安静,连西厢房养的那只黄猫都不知躲去了哪儿。

“谁干的?”他站在绳前,声音不大,但极冷,像是炉子里突然压上去的锅盖,一声重响压住了所有的躁动。

没人回应。

东厢房门口传来一声咳嗽,是老刘头在吸水烟,似乎刚从屋里探出头,闻声便赶忙退了回去,门“吱呀”一声轻响,仿佛他根本没出来过。

正当徐峰打算走向水缸边查看绳头时,西北角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许大娘,一边提着竹篮一边絮絮叨叨:“今儿风大,我刚才在井边洗衣服,回头一看,绳子就断了,连我家那床小被单也掉地上了。徐师傅,你那绳子,是不是太旧啦?”

徐峰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不带火气,却极冷,仿佛那一瞬,整个院子的温度都低了两度。

“你是说,我这绳子自己断的?”他说话缓慢,声音不高,可那种沉着的语气,比大声咆哮还让人心里发怵。

许大娘脸色一滞,干笑两声:“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几天小孩淘气,绳子挂得低,我就随口一说……”

“哪个小孩?”徐峰冷冷追问。

许大娘连忙摆手:“哎哟哟,这个我哪知道,刚才都不在跟前……不过,好像是大壮和三丫几个在这边追闹来着。你也知道,他们不懂事……”

徐峰不说话,只慢慢蹲下身,从地上拾起那段断裂的绳子。是老式的麻绳,一般的拉扯断不了,可现在这断口却是典型的被硬生生拉裂的痕迹,绳丝散开,里层还缠着一点碎木屑。他摸了摸那木屑,眉头一拧,眼里划过一抹森冷。

他记得自己绑绳子的那棵树,树身稳,枝干牢,用的是双扣打结,外人不解法是解不开的。现在绳头上的钩子松脱了,甚至连枝干处的老结都给扯断,除非是有人故意踩了上去,再加一把蛮力——否则,这麻绳不会断得这样彻底。

“没事。”他低声说,站了起来,拍了拍手,“回头我自己重新拉一条。”

他没再理许大娘,转身拾起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抖净灰尘,再重新叠好。整个过程中,他没发一言,可他动作愈发沉稳,像是在压抑什么巨大的东西。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份隐忍会被院里人怎么看,可他更知道,真要在这院子里长期过下去,光靠发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徐师傅。”秦淮茹的声音这时从侧边响起。

他回头,见她站在自家门前,手里拿着个暖壶,眉头微蹙,似是刚才一直在看,只是没出声。她朝他走来,步子快了些,脸上露出一点歉意,“我刚才看见了,是三丫爬上那树想摘树上的纸鸢,踩到了你的绳结。我赶紧喊她下来,可她一下子没站稳,就扯断了。”

徐峰闻言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教训她了,也让她娘知道了。”秦淮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别往心里去,这事确实不应该。”

他叹了口气,微微摇头:“不是在意谁爬树,是我那些衣物,刚晒了不到两个时辰,全脏了。”

秦淮茹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帮你洗。”

徐峰抬眼看她。

“反正我也得洗衣服,顺手的事儿。”她补了一句。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她那双微微发红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沾着洗衣粉的残泡。最终,他轻声说:“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

秦淮茹没再坚持,只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低声道:“我回头让三丫来跟你道歉。”

徐峰没表态,只是重新拾起棉被,一步步走回自家屋前的水缸边。他拿起木桶灌水,准备一件件重新洗过。

水从布料里缓缓渗出,徐峰双手摁在灰毛衣上,用老法子一寸寸把水挤出去,水面皂沫翻滚,带着那股子肥皂和阳光混合后的味道,熟悉却也让人疲惫。他低着头,额角的几缕头发被风吹动,贴在鬓边,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这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院子的另一头飘了过来,像风吹过鸡窝顶上的草,“哟,徐师傅这一天三洗,是准备开家洗衣铺子?”

徐峰抬头,眯了下眼睛,视线越过院子边上的花盆,看见许大茂正倚在西厢房的门边,手里拿着个白搪瓷杯子,杯沿有一道细裂,里头不知盛着什么,一股子茶叶末子味儿飘过来。他斜着靠在门框上,嘴角挂着惯有的那点玩世不恭的笑,目光游移不定,像只觅食的野猫。

“今儿这院子都快被你那晒衣的阵仗占满了,绳子断了也是命里该着——你看,老天爷都嫌你占地儿。”

许大茂这话虽是调笑,可语气里那点冷嘲的味道却藏不住,明明只是说着闲话,却像在针上抹了蜜,扎人又不显血。

徐峰不动声色,双手依旧压着毛衣,继续一遍遍搓洗,水花一串串地溅出来,打湿了他裤脚。他低着头,只淡淡说了句:“那你得跟老天爷商量商量,让它下回看清楚了,别往我这边挑麻烦。”

许大茂“嘿”了一声,仿佛听出了点意思,又像不甘心被噎住似的,走了两步,站得更近些,“你也太当真了吧?几件衣服而已,有啥大不了的。再说了,三丫那小丫头也不是故意的,犯得着你闷头闷脑洗得跟什么似的?”

徐峰没说话,手里的动作却慢了几分。他抬眼看了一眼许大茂,目光冷静,没怒意,却像一把藏在黑布下的刀,让人不敢靠得太近。他的视线只停留了一瞬,便垂下眼帘,继续搓洗,像是根本不想与人纠缠。

“你不是最讲究人情的么?”许大茂又笑,“我看你跟那谁——秦淮茹——关系不一般啊?今儿排骨、棉芯都买了,她笑得跟朵花似的。”

话刚落地,空气里便静了一瞬。

徐峰动作一顿,指节轻轻按在盆沿上,发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咯哒”声。他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继续将毛衣一把扭干,挂在旁边准备好的杆子上。动作不快,却极有压迫感。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的声音终于从喉咙里压出来,低沉却带着一丝铁锈味,“买排骨是我自己的事,她要做汤,我顺路捎回来,不碍着你吧?”

许大茂笑容没变,只是肩膀一耸,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哎哟,别误会,我就是随口一说,咱这不是看你忙得跟个后厨小工似的,关心关心。”

徐峰没再看他,而是转身把盆里的水倒进院角那棵苦楝树下。水花四溅,地上的灰尘顿时湿了一大片。他站起身来,甩了甩手,声音冷冷淡淡,“关心就别添乱。”

许大茂站在那儿,脸色一时有些僵。他虽在院里时常出言讥讽,可心里对徐峰这人多少还是忌惮的。这人太稳,太沉,像一口深井,看不出底,也探不出虚实。

“你呀……就知道窝在你那屋子里做细活,”他干笑两声,试图缓和气氛,又加了句,“有这本事,不如干脆去缝纫组上班,也省得你自己晒个衣裳还能折腾出这档子事。”

“我愿意折腾,愿意操心,也愿意安静。”徐峰忽然抬头,目光沉静如水,“可我不爱听人背后嚼舌根,尤其是那种连自己都站不稳的人,别总盯着别人屋里的锅。”

许大茂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堪,嘴角动了动,却终究没再说话,只哼了一声,把杯子往窗台上一磕,回屋去了。他那双脚在青砖上踩得有点重,像是故意发出声来掩饰什么。

院子恢复了沉寂,只剩几片衣角被风拂动的沙沙声。徐峰站在那儿,望着那还没重新拉起的晾衣绳,心头像压了一块沉石。他不是个爱计较的人,但许大茂那一番话,虽不中听,却也非全无道理。院里人眼里,他跟秦淮茹的关系,的确越走越近了。

可那又怎样?

他从来不是为谁的目光而活,若是心里有一份清明,又何惧外人议论?

水盆里的水已然浑浊,灰毛衣洗净之后,泡过的肥皂泡还在水面打着旋儿,像某种不愿离开的记忆,粘稠、缓慢地划出一道道圈痕。徐峰站起身来,袖口已经湿了大半,手指皴裂处浸进冷水,如针扎般刺痛。他却并不在意,只将剩下的几件衬衣与贴身衣物收好,准备重新打洗干净。

他心里并不觉得委屈,也没什么怒火,就像他平日里修理家具、磨刀砍木一样,一桩事来,便一桩事应。他只是不愿让那些被晒得发香的衣裳白白落尘,仿佛那灰尘不只沾在衣料上,更像落在心里,让人一时喘不过气。

晾衣绳的事,他还得亲自处理。

他从墙角拾起那截断裂的麻绳,又回屋翻出一段备用的粗线。不是新绳子,但也结实,用开水煮过几遍,纤维紧密、粗细匀称。他在手上来回搓了两下,确认没有毛边刺手,便提着它走向院角的那棵老石榴树。

石榴树年头久了,枝干苍劲如龙爪。他站在树下,仰头看了一眼,踮起脚试图够到原来那根枝杈的位置,却差了半寸。他略一沉思,转头回屋,取了块凳子出来。

风拂过院墙,瓦上沙沙作响。

他踩上凳子,双手稳稳扶住那根枝杈,把绳子在木头上绕了几圈,顺手打出一个结,再拽紧,听见“咯吱”一声响,像是木头轻轻应了他一声,表示还扛得住。他心头微松,嘴角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滑过。他低头瞥了一眼对面的窗户,帘子掀起一点儿,似有影子一闪而过——像是秦淮茹在屋里,不知是不是看见了他重新拉绳的模样。

他不动声色,把绳子的另一头拖到另一棵老槐树上,那里以前也曾绑过晾衣杆。徐峰动作熟练,没一会儿就重新拉起了一条平直结实的晾绳。他站在中间略一拉扯,绳子“吱呀”响了两声,却不动如山。

就在他收手之际,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

“你这样绑,比我哥当年还利索。”

他没转头,只道:“你哥也是干木匠活的?”

秦淮茹站在台阶边,手里提着个搪瓷脸盆,盆里是一团泡得正软的棉被套。她眼角泛着微红,刚才许大茂在一旁调笑时她听得一清二楚,本想出来打个岔,却又怕更添事端。此刻才趁人少时出来,似乎也想说点什么,又似乎只是随口一聊。

“我哥以前爱捣鼓这些,一根绳子要折腾半天,说什么‘拉绳子是门技术活’,家里谁都不许碰。”她笑了笑,声音低而清,“不过,你这水平,也不差。”

徐峰侧了侧身子,脸上没有明显表情,只说:“稳就行。”

秦淮茹没接话,只默默走到井边,放下脸盆,开始搓洗那床被套。她的动作比上午更快了些,手肘浸在冷水里,却没喊冷。水盆边的肥皂泡溢出来,被风带得四散。她眼角余光始终盯着徐峰,却又不让自己太明显。

“刚才许大茂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忽然道。

徐峰洗着手上的肥皂泡,听见这话,只“嗯”了一声。

秦淮茹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他嘴快,心不坏。”

徐峰摇头,不紧不慢道:“不是坏不坏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像刀。”

她似有所感,沉默下来,只是更用力地搓着布套。水花飞溅中,她袖口也湿了,几缕碎发贴在额边,有些狼狈,却不躲不避。

片刻后,秦淮茹忽然抬头问:“你那段备用绳子是在哪儿找的?我那边的也老化了,怕哪天也这么断了。”

徐峰侧过身,从屋门口那口旧木箱中抽出一截备用绳,走过去递给她,淡声道:“前些年收来的废麻袋,拆线后煮了几次,晾干了收着,备用。”

她接过绳子,指尖一碰,触到他指节上微微皴裂的伤口。她眼神一顿,轻轻蹙眉,“你这手,昨儿不是还好好的?”

“水冷,裂了。”徐峰回得简短。

秦淮茹没多说,只把绳子仔细折了两折,夹在腋下,似乎还想说点别的,却最终只是摇头轻声道:“徐师傅,你真是……能细细折腾这些的人,不多了。”

徐峰没接话,只拧干手上的水,转身回屋去拿衣物,准备重新晾晒。

就在他把第一件衬衣搭上新绳的时候,院门口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徐叔!徐叔!出事啦——”

是三丫,满脸惊慌地冲进来,后头还跟着她娘张大婶。三丫跌跌撞撞跑到他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该爬树,不该踩断你的绳子,不该害你衣服脏了……”

徐峰一愣,眉头皱起。他没想到那丫头会这般失措,一时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你起来。”他缓了缓语气,“我不是怪你,你年纪小,不懂事。”

三丫鼻涕眼泪一把抓,哆哆嗦嗦地从衣袋里掏出个布娃娃,“这是我缝的……你别不理我。”

徐峰低头看了眼那娃娃,线脚粗糙,布料是老衣改的,手脚短短,歪歪扭扭,却莫名有点可爱。他伸手接过,点点头:“我收下了。”

张大婶连连作揖:“徐师傅,你大人大量,不跟孩子一般见识。真是……真是我家欠你的。”

徐峰摆摆手,示意她别再多说。三丫这才小心翼翼站起身,眼圈红红地躲到她娘身后。

院子又安静下来,空气像是被熬得浓稠的糖浆,拉着丝似的黏滞。

他望着天边那层日光,仿佛在酝酿着什么。手中的布娃娃仍留着三丫指尖的余温,仿佛也把这午后的纷扰,沉沉压进了这四合院的骨缝里。

那一声吵闹,突兀地在平静的午后炸响,仿佛一石投入了温吞水面,激起层层波纹。徐峰本已将最后一件衣服搭上新绳,手还没从晾杆上收回来,整个人就一顿,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声音是从东厢房的方向传来的,夹杂着女人高八度的嗓音,还有锅碗碰撞的脆响,似乎伴着孩子的哭嚷。他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院中几个晾着衣服的妇人也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互相对视一眼,神色中透着一丝兴奋与狐疑。

“老贾你今天要是不把那点儿钱给我交出来,我就去找街坊评理!”女人的声音炸雷似的响起,紧接着便是“咣当”一声,像是什么碗被摔在地上了,碎裂声清晰刺耳。

徐峰本不爱掺和旁人的家务事,但听得这动静,还是把手擦了擦,挪步走了两步,目光投向门口。秦淮茹此刻也从井边站了起来,眉眼之间露出一抹不安,“这不是李翠花的声音么?她又闹上了?”

“像是。”徐峰沉声道,语气却不带多少情绪。他知道这李翠花是东厢房贾二柱的老婆,平日里就脾气火爆,三天两头嚷嚷,可这次似乎比往常动静还要大些。

这时,只见院门口走来一位中年汉子,脚步匆匆,脸上带着尴尬与无奈,正是贾二柱。他手里还提着一包刚从供销社换来的日用品,见众人目光朝他望来,脸皮顿时挂不住了,苦笑着拱手:“不好意思啊,嫂子们,大伙别在意,家里那口子又犯病了……”

话没说完,李翠花已经冲了出来,手里抓着一把锅铲,衣襟歪斜,头发也有些散乱。她眼神通红,指着贾二柱就是一顿骂:

“你这个死鬼!家里米都没了你还去换香烟?你拿我跟孩子当什么?当狗养是不是?你要真想潇洒,就别回这个家!”

贾二柱满脸愧色,不停地往后躲:“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路过,看人家队上换的票还有几根烟,我想着——”

“想着你亲儿子饿死也比你断了烟强是不是?”李翠花的眼泪一颗颗砸了下来,砰地一下把锅铲拍在地上,孩子的哭声从屋里跟着出来,凄惨得像被狗咬了。

院子里围了几个人,有的看热闹,有的低声议论,还有几个年长的妇人在一旁劝和:“翠花你也别太激动,二柱这人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家的……不就是几根烟嘛……”

“我呸!”李翠花双手叉腰,“你们谁家男人做这事你们忍?我是忍不了了,今天这院子谁都别拦我,我要是再不把这日子说明白,我姓就倒过来写!”

这话一出口,院里一阵吸气声。徐峰站在院中央,目光平静地扫了那一地碎瓷和蜷缩在屋角的孩子,他没吭声,却缓缓走了过去。秦淮茹紧随其后,眉头紧蹙,目光也在那孩子脸上停留了一会。

“李翠花。”徐峰低声道,语气里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沉稳。

李翠花抬起头,眼神带着些许疯狂的狠戾,可看到是徐峰,眼中的戾气竟下意识地消散了些,喉咙动了动,却没再开口。

徐峰缓步走到孩子身边,轻声问:“饿了?”

小男孩怯生生地点了点头,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一声,响亮得连旁人都听见了。

秦淮茹已经从自家厨房那边快步折回,手里提着一个搪瓷饭盒,递给徐峰:“刚蒸好的窝窝头,还热着。”

徐峰接过来,蹲下身,把饭盒打开,小男孩鼻子一抽,眼泪“啪”地一下流了下来,抱着饭盒一边哭一边吃。

李翠花再也撑不住,猛地蹲下身,一把抱住儿子,头埋进他脏兮兮的肩膀里,哭得肩膀一颤一颤。贾二柱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满脸羞愧。

徐峰站起来,没再看他们,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一家人,就别总想着谁对谁错,先把孩子喂饱了再说。”

说完,他转身回到了晾衣绳下,那几件尚未挂上的衣裳还搁在木盆边,阳光透过槐树叶子洒在上面,斑驳光点落在他肩头,像是某种旧时的温柔。

院子里的人渐渐散去,有的回屋,有的低声继续聊着刚才的热闹。徐峰重新搭起最后一件衬衣,一只手抖了抖衣角,让水滴全部滑落,动作轻却有力。秦淮茹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背影良久,神色复杂,终于轻声开口:

“你……总是这副样子,看似冷,其实最知道该说什么。”

徐峰没有回头,只是挂好了衣服,把剩下的水泼进花坛,随口应道:“不是我知道,是我不愿再看见人哭。”

他的话不重,却落地有声。

秦淮茹垂下眼,默默地握紧手中那截备用绳子,似乎从那简单的回应里,读出了更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风轻轻吹动她的发梢,她站在那里,好半晌没动,像是一座等待揭晓的谜。

徐峰挂完最后一件衣服,站在晾绳下,抬头看着那一排随风晃动的衣物。阳光斜照在布料上,晕出柔光一层层,像极了日子一点点熨贴展开的模样。他将衣盆拎回院角,转身时,却正撞见从门口慢悠悠晃进来的许大茂。

那人一身旧军棉袄,已经洗得褪了色,左肘那里裂着口子,用缝纫机打了几个交叉针脚,线还是红色的,格外扎眼。脚上的布鞋更惨,鞋面一层油泥,后跟磨得塌塌的,一走一步带风,走在青石板上发出拖沓刺耳的摩擦声。

徐峰眼皮微挑,目光掠过那身破衣,没说话,继续理着晾衣绳旁的竹竿。但他心里却不由微微皱起了眉——不是嫌弃,而是那衣服实在太破了,破得不像是单纯的穷,倒像是故意不修边幅,以博取谁的怜悯似的。

“哟,徐师傅,”许大茂轻咳一声,手指头弹了弹棉袄领子,装模作样地拽了两下,“你这晾绳重新拉得还挺整齐的嘛,远远一看,跟工厂流水线似的,嘿,讲究。”

徐峰不作声,只把一条晾杆轻轻靠在墙边,拍了拍手上的水珠,回过头淡淡看他一眼:“要不是你今早那嗓子太响,我这绳子也不至于断。”

这话既不重,也不冷,但落在许大茂耳朵里,却像一把旧锉刀刮过面子,刺啦啦直冒火星。他眨了下眼皮,脸上挤出笑来,强撑着应了一句:“唉,这不是院里太安静了,我想调剂调剂气氛嘛,你看,大家也都习惯了。”

“别人习惯,我不一定非得接。”徐峰慢条斯理地将竹竿立正,“院子再吵,也不能没个分寸。”

许大茂嘴角抽了抽,讪讪一笑。他心里自然知道,自己那些调侃话,表面玩笑,骨子里多少带着点酸意。他嫉妒徐峰做什么都那么稳当,不出错,不引事,连院里那些平日精明得很的妇人都不敢轻易拿话去试探他。而自己,明明口才好,交际广,却偏偏总是失了分寸,讨不来人心。

他瞄了一眼晾绳上的衣服,每一件都洗得干净整齐,搭得笔直均匀,有些衬衣甚至在领口缝了线,避免缩水。他暗暗咂舌,心里嘀咕:这徐峰到底是怎么过的?一个单身汉,过得比街口裁缝家的小日子还精细。

“你这身衣裳……”徐峰忽地开口,目光落在他棉袄破洞的位置,“是前年的吧?”

“哎,你这眼力!”许大茂立马接话,脸上堆起笑,“还真是。你看,旧是旧了点,但有感情啊。穿着它,我走南闯北,连鸡窝都翻过——”

“鸡窝不等于日子。”徐峰淡声打断,“穿不下了,该换就得换,拖着没意思。”

许大茂听着这话,忽地心里一震。他不是没想换衣服,可手头拮据得很,片场那边最近活儿又少,戏路越来越窄,连串场的机会都要靠老关系才有。吃饭都要掂量粮票的日子里,哪还有闲钱顾着穿戴?可这话他又不能明说,只得嘿嘿干笑一声:“那可不是嘛,等我发了下一回工钱,就去买套新的。”

徐峰没拆穿,只点了点头,却忽地侧身回屋,从墙角那口旧木箱里翻了翻,取出一件深灰色棉衣,衣领翻边,线脚紧实。他走回来,将衣服递了过去:“这件,我去年做的,没怎么穿,搁着也是搁着。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垫着先穿一阵。”

许大茂一怔,脸上的笑瞬间僵了。他原以为徐峰不过是讽他几句,没想到竟会翻出衣服来送他。一时间,他站在原地,手伸也不是,不伸也不是,脸颊上腾地起了一层热意。

“这不……这不好吧?”他干巴巴地笑着,眼神有些飘忽,“你留着自己穿呗,我……我又不是非要……”

“我穿不了两件。”徐峰语气平淡,“你要是真不想穿,就扔一边。我不强人所难。”

这话不冷,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坚定。许大茂沉默了一瞬,终究还是伸手接了过来。那衣料一碰到他指尖,他就感觉到了温度,是屋里刚晒过的,带着淡淡的阳光味道。

他低头看着衣服,再抬头看徐峰,忽然像咽了一块什么堵喉的东西,“我……我这人平时嘴快,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徐峰没回答,只转身把竹竿插进支架,轻声道:“往心里去的话,我就不会给你衣服了。”

许大茂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件旧棉衣,风从他耳边吹过,吹得那件破旧的军棉袄下摆轻轻颤抖。脑子里却莫名闪过小时候他第一次借住邻家兄弟衣裳的场景,那时也是冬天,也是风大,也是他嘴硬心软的时候。

他忽然觉得,徐峰这人,哪怕平日里寡言少语,做事如老狗蹲门般沉得住气,可有些时候,他那不声不响的一举一动,比那些巧舌如簧的热情,更叫人心里刺得疼。

“行了,我回屋去了。”徐峰随口一说,走回了自己屋前,把晾衣杆轻轻倚在墙边,手掌一抹,甩掉了尘土。阳光从他斜侧照来,把他背影拉得细长,仿佛一段沉默的墙,也仿佛一道从不倾诉却无人敢轻视的界线。

许大茂站在原地,望着那道背影,一时间竟没有了再调侃的心思。他低头看看手中的衣服,喉头动了动,嘴角勉强勾起一点自嘲的笑,却没有再说一个字,只默默转身,走向自己那间靠院墙的破屋。破门吱呀一响,刚好吞没了他心头那点说不出口的复杂心思。

这时候,院子东厢房的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探出头来。她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头上还戴着块褐色旧布巾,脸上的皱纹如老树皮般纵横交错,眼神却明亮得很。她叫聋老太太,真名早已没人记得,因耳背得厉害,邻里都这么称呼她。别看她年纪大了,眼不花手不抖,走起路来也有些生风,在这四合院里是个一言九鼎的存在。

老太太拄着拐杖,看着徐峰的方向,嘴里嘟囔了几句什么,却因耳背,说话总是高声高气的。

“徐——峰!”她喊,声音震得窗户都抖了两下,“你过来一趟!过来!吃饭!”

徐峰愣了一下,手里的收音机“咔哒”一声合上,他轻声笑了笑,心道这聋老太太又犯毛病了,大中午的叫人吃饭,怕不是又烧了一大锅菜没人吃。他放下工具,擦了擦手掌,缓步走了过去。

“老太太,今儿怎么想起喊我吃饭了?”他嘴角带着礼貌的微笑,声音温和,不紧不慢。

聋老太太睨他一眼,拄着拐杖在地上敲了敲,“还不是那谁谁,二大爷他侄子送了几根腊肠过来,我今儿个心情好,蒸了点,顺带着熬了个白菜炖豆腐,烧了几个鸡蛋——你一个大男人家,哪天不是清汤寡水的?过来吃!我都摆好了,就等你了!”

徐峰一听,心头微暖,这院里人情世故虽多嘴是非也不少,但这老太太对他一直不薄。他点了点头,“那我先去洗个手。”

“去去去,快着点,别让菜凉了!”老太太挥了挥手,转身进了屋,那背影虽老,却透着一股子干脆利落的劲儿。

徐峰走进水房,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啦地响着,他低头认真地洗着手,指缝里都是刚刚修理收音机留下的黑油污。他望着水流冲刷干净的手掌,忽然脑海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情绪——这些日子,老太太三天两头找他帮忙,有时候是修电灯泡,有时候是陪她去趟菜市口,有时候又是让他来吃饭。他虽不多言,却也不傻,总觉得这老太太似乎对他……另有打算。

洗干净手,他走进东厢房,只见屋里早已摆好了一张小圆桌,桌上盖着一块干净的旧桌布,菜香四溢,腊肠切成了薄片,冒着油亮亮的光;白菜炖豆腐在搪瓷盆里冒着热气,一股淡淡的香味中混着熟悉的老味道;几个荷包蛋放在小碗里,颜色金黄诱人。

聋老太太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拄着拐杖,指着对面的位置,“你坐那儿,别客气,我都给你盛好了!”

“老太太您辛苦了。”徐峰坐下,略显拘谨,却也不推辞。他拿起筷子,先拣了一筷白菜豆腐送入口中,豆腐滑嫩,白菜煮得恰到好处,汤里透着鸡蛋的香味。

老太太眯着眼睛看他吃,忽然笑了:“你啊,吃饭的样子跟你爹一模一样。”

徐峰愣了一下,放下筷子,眼神微动:“您见过我爹?”

老太太点点头,“那时候你才巴掌大,你爹是咱院儿里的木匠,心灵手巧,脾气也倔,一心想着给你娘盖间好屋子,可惜……哎。”她叹了口气,眼中浮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后来你们搬走了,我也以为再见不到你了,谁知道兜兜转转你又回来了,还跟你爹年轻时一个样,骨头里透着一股倔劲。”

徐峰听了这番话,心头有些泛酸。他记忆中的父亲,总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没想到老太太还记得。四合院的这些老人,见过的风风雨雨太多了,人的悲欢聚散,在她眼里大概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您记得这么清楚,我倒是有些意外。”他轻声说着,继续吃着菜,动作慢了几分。

“我这人耳背,脑子却不糊涂。”老太太哼了一声,“你爹当年人缘不差,就是太直了,不会转弯。你呢?你是不是也这样?”

徐峰一时语塞,没接这茬。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忽然凑近了几分,“你有没有想过在这儿安个家?”

“什么?”徐峰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在这四合院里,安个家?”老太太又重复一遍,眼神里透着一种近乎试探的意味。

徐峰沉默了。他没想到老太太今天喊他来吃饭,竟是为了这番话。屋里忽然静了下来,只有墙角的老挂钟“咔哒咔哒”地走着,每一下都像敲在心口上。

老太太见他不说话,又补了一句,“你是个稳重的男人,这世道不比从前,有个安稳的家,比啥都重要。我瞧着你那修理手艺不差,平日又不惹事,若是愿意——”她顿了顿,声音微微低了下去,“我有个外甥女,前两年从东北回来,年纪不大,人也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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