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前线的风刚捎来算学军医培训结业的消息,第七日头上,河西牧场的日头就把地皮晒得发烫。刘妧撩开草窖口的粗麻布帘时,指尖先触到了里头透出来的阴凉气——这是用夯土混合了炭屑砌成的窖壁,入夏时特意让人在四壁糊了层新割的芦苇,如今掀开,里头那股子酸甜带草腥的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公主您瞧,”旁边蹲守的老牧民王老汉撩起一角草席,露出底下青碧色的苜蓿垛,“昨儿个刚封的窖,今个儿翻开来瞅瞅,愣是没见着一星黄霉。”他手里攥着根木扦子,戳进草垛里再拔出来,上头挂着的草丝儿还带着潮气,泛着股子像酸浆水似的清香。
刘妧蹲下身,指尖捻了捻那草丝儿。她记得前几日来看时,牧民们按老法子堆在敞篷里的牧草,这会儿早枯得跟柴火似的,叶边卷着黄,风一吹就往下掉碎屑。昨儿夜里她去看,那堆干草底下果然霉了大半,黑黢黢的一片,挨着的牧草都沾了灰扑扑的霉斑。
“王伯,前儿个让您称的那两捆草,分量差多少?”她问。
王老汉咧开嘴,露出颗缺了角的牙:“差老鼻子了!您那法子窖藏的,十斤干草能出八斤半好料,咱老法子堆的,十斤倒有五斤半烂在地里头!”他掰着手指头算,粗糙的指甲缝里还沾着草汁,“就昨儿个,我家那小子背了捆去马厩,咱那匹老骒马闻着味儿就直刨地,吃起来跟抢似的。”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扯着嗓子喊:“让开!让开!呼衍大人来了!”
刘妧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草屑。只见日头底下,一群牧民拥着个穿羊皮氅的汉子走来,那人腰间挂着根油光水滑的牧鞭,鞭梢系着撮狼毛,走起来一甩一甩的。他身后跟着的人手里举着兽皮幡,上头画着些看不懂的花纹,领头的几个还扛着杆狼头旗,旗子边角让风吹得噼啪响。
“刘公主,”那汉子开口,声音像磨砂似的,“我听说你在这草窖里搞名堂,把好好的牧草蒸煮发酵,囚禁在这土坑里?”他指了指草窖,“我匈奴牧人逐水草而居,草枯草荣都是天意,你这算学法子,莫不是要触怒草原母神?”
这人是休屠王部的牧民领袖呼衍朵,河西这带大半的牧草交易都经他的手。刘妧记得前几日查账本,军马场收的干草里,有六成是从他名下的胡杨牧场来的,可那些草看着金黄,实则掺了不少沙子,喂了没几日,好几匹马都开始掉膘。
她没接话,只朝旁边的小兵使了个眼色。那小兵抱来一捆干草,正是前日从呼衍朵牧场收来的“黄金牧草”。刘妧蹲下身,拿起其中一根草茎,放在手心里揉碎了——掌心立刻落了层细沙,草叶碎末里掺着不少干枯的草根。
“呼衍大人,”刘妧抬起头,阳光照在她脸上,眼睛亮得很,“您这‘黄金牧草’,怕不是从沙地里刨出来的?我让军马场的伙夫称过,十斤草里倒有三斤沙。”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楚,“前儿个兽医来看,好几匹马都因为吃了这草,闹了肠胃病。”
呼衍朵的脸腾地红了,手往牧鞭上一握:“胡说!我胡杨牧场的草,向来是给单于庭的军马吃的——”
“是吗?”刘妧打断他,从袖袋里掏出一卷羊皮纸,展开来,上头画着河西牧场的分布图,还有密密麻麻的账目,“这是上个月胡杨牧场的出货单,您卖给军马场的干草,十文钱一斤;可卖给单于庭的苜蓿,却是五十文钱一捆。那些好苜蓿,您倒是舍得。”
旁边的王老汉忍不住插了句:“可不是嘛!我前儿个在集上见着您家的伙计,扛着整捆的紫花苜蓿往匈奴人的帐篷里送,那草叶儿绿得能滴出水来!”
呼衍朵正要发作,忽然外头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队商队牵着骆驼走来,领头的是个高鼻梁深眼窝的汉子,穿着件绣着波斯花纹的长袍,见了刘妧便拱手:“在下乌孙弥,乌孙国来的牧草博士。”他指了指身后的骆驼,上面驮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听说汉家公主在这儿改良牧草,我特意带了些伊犁河谷的紫花苜蓿种子来。”
乌孙弥说着,解开一个麻袋,抓了把种子出来:“这是我们那儿用三茬轮作种出来的,杆子粗,叶子肥,喂马最好。”他又掏出个小布包,里头是些白色的粉末,“这是乳酸菌,拌在牧草里发酵,牲口吃着香,上膘也快。”
呼衍朵看着那白花花的粉末,眉头皱得更紧:“什么乳酸菌?神神叨叨的!我匈奴人喂马,向来是秋天打草,冬天喂干,哪有这么多讲究!”
“讲究不讲究,得看马吃了怎么样。”刘妧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末,“霍去病将军前儿个挑了两匹马做实验,一匹喂您的干草,一匹喂我们的青贮料。这会儿该出结果了,呼衍大人不如随我去马厩看看?”
马厩里,两匹马并排站着。左边那匹毛色发暗,肋骨隔着皮都能看见,正有气无力地嚼着干草;右边那匹却毛光水滑,尾巴甩得啪啪响,见了人就伸着脖子要蹭。负责喂马的兵卒递过秤来:“公主,称过了,吃青贮料的那匹,半个月长了五斤膘;吃干草的那匹,还掉了两斤。”
呼衍朵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正要说什么,他身后的一个年轻牧民突然冲了出来,正是他的养子阿力普。这小子脾气火爆,抄起边上一根木叉就往旁边的发酵罐上戳:“你们这些汉家妖法,不准祸害我们的牧草!”
“阿力普!”呼衍朵喊了一声,却没拦住。
眼看木叉就要戳到罐子上,旁边的霍去病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阿力普的手腕。那木叉戳在罐子上,发出“当”的一声闷响——这罐子是用熟铁打的,外头裹着厚厚的棉絮,阿力普使了半天劲,愣是没戳出个印子。
霍去病皱着眉,从阿力普靴筒里搜出一小卷羊皮纸,展开来一看,上面用胡文写着:“汉家无草即无骑,毋使青贮过阴山。”
刘妧接过来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转向呼衍朵:“呼衍大人,这牧草到底怎么喂,马最清楚。您瞧这两匹马,哪匹更好,一目了然。”她指了指地上的青贮料,“这料酸香开胃,马爱吃,上膘快,冬天也能吃上带潮气的草,不比啃干柴强?”
呼衍朵盯着那两匹马,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他想起前几日家里的母马下驹,因为冬天没好草吃,母马奶水都不足,小马驹瘦得像只猫。
这时,王老汉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刚割的苜蓿:“公主,您瞧这草,我按您说的法子,割了就往窖里送,一层草一层土,踩得实实的,今儿个翻开来,跟新割的似的!”他又转向呼衍朵,“呼衍兄弟,不是我说你,你那胡杨牧场的草,看着长得旺,实则根儿都快让沙子埋了。前儿个我去那边放羊,看见好些地方都露着地皮了。”
呼衍朵猛地抬头:“你胡说!我胡杨牧场的草……”
“是不是胡说,您自己心里清楚。”刘妧打断他,声音温和却坚定,“呼衍大人,如今汉军在漠北打仗,战马就是性命。要是冬天没好草,马掉了膘,拿什么跟匈奴人打?”她顿了顿,从袖袋里掏出一卷竹简,“这是陛下刚送来的密旨,命河西诸牧场即日起采用青贮法。您是牧民领袖,不如带头试试?”
呼衍朵看着那竹简上的朱砂印,手微微颤抖起来。他沉默了许久,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卷破旧的羊皮卷,递给刘妧:“这是我家传的《匈奴牧业传》,上面写着‘雪水窖藏法’,说是冬天把雪水拌着草埋进地窖,能保鲜……”
刘妧接过羊皮卷,借着马厩里的光看了看,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雪水”“密封”“窖藏”几个词却很清楚。她抬起头,看着呼衍朵:“呼衍大人,您这法子,跟我们的青贮法,倒有几分相似。”
呼衍朵的脸猛地红了,他低下头,搓着手里的牧鞭:“我……我就是怕坏了祖宗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刘妧把羊皮卷还给他,“只要能让马吃上好草,让牧民过上好日子,祖宗的规矩,也得跟着变。”
这时,乌孙弥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种子:“呼衍大人,要不您先拿些我的苜蓿种子试试?这品种耐旱,产量也高。”
呼衍朵看着那饱满的种子,又看了看旁边吃得正香的马,终于点了点头:“好……我试试。”
夕阳西下时,刘妧站在草窖口,看着牧民们忙着往里头搬运新割的苜蓿。呼衍朵蹲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把算筹,正跟王老汉学着计算窖里的草量。他腰间的牧鞭还挂着,但鞭梢的狼毛似乎没那么威风了,反而沾了些草屑。
“公主,”霍去病走过来,递过一壶水,“莎车国的使者说,他们王庭想学着修汉家的草仓。”
刘妧接过水壶,喝了一口,看着远处暮色中的苜蓿田,笑了笑:“好啊。等这茬苜蓿收完,咱们就去朔方看看,听说那儿的蹄铁工坊最近在琢磨新法子,能批量做马蹄铁呢。”
风吹过牧场,带来阵阵草香。草窖里的青贮料还在悄悄发酵,发出细微的咕嘟声,像极了这片土地下涌动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