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田埂上总浮动着老牛的剪影。它们脊背起伏的弧度与远处山峦如此相似,让人恍惚觉得是山灵显了形。我蹲在田垄边看那头黄牛咀嚼沾露的草叶,它的睫毛沾着细碎水珠,像星星坠入古井般的眼瞳里。草叶断裂时发出的细微脆响,混着远处布谷鸟的啼鸣,在潮湿的晨雾里织成透明的网。老牛忽然停下咀嚼,仰头望向天边的鱼肚白,脖颈褶皱里积攒的露水便顺着毛发滑落,在初春的薄寒中划出银亮的弧线。
牛蹄踏过的土地是温热的。尝听老人说,泥土里藏着冬夏的温度,牛的蹄印是大地量体温的刻度。记得那年倒春寒,老牛在结霜的田埂上留下梅花状的足迹,牧牛的老人用烟袋杆轻叩牛背:\"瞧这蹄印里的冰晶,像不像土地冻出的泪?\"老牛拖着犁铧行过时,春泥会翻涌出黑亮的浪,新翻的土腥气里混着青草断裂的汁液。小时候总爱攀上牛背,看它驮着我慢慢踱过整片水田,仿佛骑着一座会移动的岛屿。牛背上的绒毛被阳光晒得发烫,随着呼吸的韵律起伏,像是某种古老而恒定的心跳。当犁头撞到深埋的卵石,老牛会从胸腔发出闷雷般的低鸣,震得我掌心发麻,仿佛触摸到了地脉的搏动。
后来在古书里遇见那头青牛,才知老子的坐骑原是这般模样。函谷关的云烟里,它驮着五千言的智慧向西而去,竹简与牛铃的声响都化作《道德经》里\"大巧若拙\"的余韵。青牛踏过的路径长出野花,蹄印里蓄着露水,倒映出两千年前的月光。我常想,老子抚过青牛脊背时,是否也触摸到了天地运行的纹路?那些\"道法自然\"的箴言,或许正是牛背上观星时参悟的——它低头啃食带霜的秋草,抬头便是浩瀚银河。当月光浸透牛背,老子看见星辰在牛毛间流转,恍然惊觉天道竟藏在最朴拙的生命韵律里。
七夕的葡萄架下,女孩们总说老牛才是真正的月老。它忍痛卸下自己的皮,送牛郎去追那抹飞天的彩练,让凡尘的思念有了通天之梯。夏夜蚊蚋飞舞时,老牛在柳荫下反刍星辰,它的瞳孔里映着银河缓缓旋转。我在星空下抚摸牛栏的木纹,忽然懂得那双温润眼眸里,不仅倒映着稻穗与露水,还藏着成全人间的心愿。牛郎肩上的扁担压着两个竹篓,而老牛沉默的脊梁,扛起了整个银河的重量。它的皮囊化作渡船,骨血渗入大地,在每年七夕的细雨里,总能听见旷野传来悠长的哞叫,像是天地间最古老的祝祷。
暮色里的牛棚总让我想起鲁迅先生笔下\"俯首\"的身影。煤油灯把牛与人影投在土墙上,晃动的影子渐渐分不清哪是弯曲的脊背,哪是低垂的犄角。祖父裹着蓑衣蜷在草垛旁,老牛反刍的声响混着他断断续续的鼾声,在潮湿的春夜里发酵成温暖的酒酿。这些不会说话的耕作者,用蹄印在土地上写下最朴实的诗行。当铁犁换成拖拉机,水泥覆盖了阡陌,至今仍能在城市霓虹里辨认出那些古老的轮廓——急诊室彻夜不眠的白衣,凌晨扫过落叶的竹帚,工地安全帽下黝黑的笑脸,都在延续着青牛踏过的古道。他们的脊梁同样弯成满弓,将生活的重负化作向前的力量。
去岁深秋回到旧宅,看见废弃的牛轭挂在农具间的梁上,积灰的轭木仍保持着贴合牛颈的弧度。抚摸那些被岁月磨出包浆的凹陷,突然听见往昔岁月里的铃铛声从指缝溢出。隔壁阿婆说老牛临终前仍在反刍,干草混着血沫从嘴角溢出,却固执地面朝未耕完的田垄。它的蹄印永远停在了那道田埂,第二年春天,野蕨菜从蹄印里钻出来,紫云英在倒下的地方开成星图。
月光漫过收割后的田野时,恍若看见无数牛影从历史深处走来。它们驮着竹简与星斗,犁开冻土与光阴,把温良刻进一个民族的血脉。拖拉机轰鸣的间隙里,仍能听见泥土深处传来牛铃的震颤,那是大地永不冷却的体温。老牛眼瞳里沉淀的星光,终将在某个春夜重新升起——当城市困守的游子推开窗,会看见霓虹尽头浮动着温柔的剪影,那些起伏的脊背依然驮着银河,蹄印里的露珠永远倒映着初生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