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日光照白的灰尘里,我看到惠姑姑的表情突然松动。
她紧盯着林枝枝,脸上冰冷的面具渐渐碎裂。
难道女主角的力量竟如此之大,这么快就要感化反派,收为己用了?
我心里有一点恶毒的难过。
爱着我也记着我的人,马上又少一个。
但。
沉默良久后,惠姑姑却轻笑出声。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从冷笑变成狂笑,最后又如铡刀落地,戛然而止。
林枝枝不寒而栗的往后缩了缩。
“惠、惠姑姑……请问您在笑什么?”
“笑什么?”
惠姑姑腰背挺直,居高临下的俯视林枝枝。
“我在笑林姑娘虽然出身低微,性子却十分傲慢。”
此话一出,林枝枝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我没有……我是当真心疼姑姑和王爷的。你们都是深爱王妃娘娘的人,我不忍心两位为了我反目!”
林枝枝声音坚定,只是越说越委屈,眼里很快蓄起两汪热泪。
可惠姑姑见了,却只是嘲讽。
“当真是天生的戏子。”
“怎么忍着不哭?”
“难不成是想跑到王爷的面前哭,好让他瞧瞧你这缠绵病榻的可怜模样?”
林枝枝用力摇摇头,“惠姑姑,我绝对不是媚上欺下之人!”
“——那你就是个惺惺作态的晦气玩意儿!”
惠姑姑猛然吼道!
此刻的她,彻底放下了宫廷掌事的从容气度,终于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反派。
就连我也被她吓了一跳。
我是由惠姑姑和皇祖母一起带大的,惠姑姑是什么性子,我再清楚不过。
听说,她十四岁便进了宫,悠悠几十载,先后辅佐过好几位后妃,最后助我祖母登上太后之位。
她从不失态,却因为我,露出话本里最惹人生厌的恶毒嘴脸。
“我何须你这贱人的原谅!”
“你弟弟害死我家王妃,你们欠王妃的一条命尚且还没还来,又哪来的脸面向我们施舍原谅!”
林枝枝身子陡的一滞。
她的脸很红。
也许是因为发烧,也许是因为羞愧。
惠姑姑的一番话,无疑刺中了她心底最薄弱的地方。
毋庸置疑,她肯定不是惠姑姑口中的阴险之人,善于利用自己的软弱大做文章。
她是女主角,是个堂堂正正的大好人。
她坚强、博爱、包容、纯洁,她的作风是以德报怨,是受委屈而不辩解,是一个人默默承受。
而正因为这样,眼下,她才会如此难堪。
难堪,并且狼狈。
我看她蠕动着嘴唇,眼眶越来越红。
可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惠姑姑眼神冰冷。
“我绝不会原谅你。”
柴房门再次关闭。
我飘在小窗的位置,看看林枝枝,又看看惠姑姑。
她们都有各自的苦衷。
但总有一天,她们都会从苦海中上岸。
林枝枝的岸是崔恕,而惠姑姑的岸却是林枝枝。
只有我。
我已沉入苦海,再无生路。
……
日头高升,又倾斜。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朱红的宫墙被太阳晒成橘红色,慈宁宫里,佛龛前皇祖母的影子渐渐被拉长。
“太后娘娘,刘太医说过,您最近要多休息,佛祖在上,心诚则灵。”
徐嬷嬷在旁劝道,皇祖母手里的蜜蜡佛珠就一顿。
“不急。”
她声音苍老悲伤,无限哀痛,“恕儿说今日要进宫来见哀家,这孩子最是守时,定是有事耽误了,哀家能等。”
皇祖母面前,黄金佛像光芒万丈,仿佛还是五年前的春夕。
那天,一向不信神佛的崔恕,居然跑来慈宁宫,红着耳尖向佛祖上了炷香。
当时我见他动作笨拙,便上前教导。
“恕哥哥,香不能握在手里,而是要细细的捏在指尖,就像这样……”
然而,手指相触的瞬间,我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迅速跳开。
他茫然的抬头看我,却在看清我脸色之后,同我一起红了脸。
然后,皇祖母就来了。
她笑得意味深长。
“恕儿,求神拜佛,讲究心诚则灵。”
“你今日心神不宁,明日再来。”
崔恕语滞,带着些丧气。
“是……”
可皇祖母又说,“日日敬拜,也是心诚,你可记住了?”
皇祖母怜我,也疼爱崔恕。
她看我们,既是在看子孙,也是在看一对璧人。
手心手背都是肉。
今日,她抄经念佛,不断许愿我能安心往生,崔恕能平安余生。
谁知,徐嬷嬷却忽然道:“太后娘娘,王爷今日大约是来不成了。刚刚宫门来了消息,说是宁王府接连两天宣了刘太医过去……”
“可是恕儿身子不爽利?”
佛珠的声音顿时乱了。
皇祖母焦急想要起身,徐嬷嬷连忙上前搀扶。
“太后娘娘放心,王爷身子好着呢。”
徐嬷嬷安慰道,随后讳莫如深的说:“奴才听说,王爷急召太医,似乎是……似乎是为了个姑娘。”
皇祖母眼睛骤然睁大。
“满口胡言!”
她气得脸色涨红,胸前重重起伏,呼吸十分急促。
“恕儿和栀栀伉俪情深,如今栀栀尸骨未寒,恕儿怎可能与那些来路不明的女人有染!”
皇祖母年迈,以前太医时常叮嘱我,照顾老人,最忌讳大悲大喜。
从前,尚有我陪在她身边,逗她笑,陪她散步。
可如今,偌大的慈宁宫里,只有她悲痛的声音无限回荡。
“到底是哪些奴才在乱嚼舌根子,哀家断断不许他们抹黑恕儿!”
“栀栀走了,恕儿远比我这老骨头心痛,恐怕只恨不得随她一起去了,哀家绝不会纵容那些刁奴……”
皇祖母,不是的,不会的。
——此时此刻,倘若我听到皇祖母的话,我一定会这么想。
没有人抹黑崔恕。
他也没有心痛欲绝到想随我赴死。
我每天都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偶尔怀念我,又从另一个女人的身上怀念我。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
也许,日子越久,崔恕对我的爱,就越会变得微乎其微。
我有好多话想对皇祖母说,却好像没什么话想对崔恕说了。
太阳西斜。
就快到宫门下钥的时候了。
徐嬷嬷叹了口气。
“太后娘娘,千真万确。刘太医给宁王府开了两副玉蟾膏,那可是宫中女子用的美容祛疤之物,王爷一个男人,哪里用得上?”
蜜蜡佛珠冷然坠地,哗啦啦摔得四散。
皇祖母想起我出嫁那日,崔恕当天又来慈宁宫上了一柱香。
“菩萨在上。”
“从今往后,无论什么神仙来了,崔恕都不皈依。”
“我只皈依她。”
无数画面重叠,皇祖母潸然泪下。
她指向宫门的方向,突然颤声道:
“给哀家查!”
“哀家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神仙来了,居然将我的恕儿迷惑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