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凝之从广陵南下,来到长江边的一座小城,江都。
这个时候的江都,和扬州这个名称还扯不上关系,也没有遇上那个吟诵着“我梦江南好”的男人,只是一个时而废弃、时而设立的小县城。
王凝之派人给桓温送信,请求与其在江都见面,为表诚意,他提前赶到此处等候。
这次会面是他早就想好的,不管谈判结果如何,这应该是他和老头桓的最后一次碰面了。
桓温收到信,看完后没说什么,随手递给了身边的王珣。
王珣接过,他身份尴尬,匆匆扫过,不置一词。
桓温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个时候再见,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王珣思量片刻,还是接口道:“我愿与桓公一道前往,看看叔平有何话说。”
桓温若有所思,点点头,“那就去见一面吧。”
大军重新出发,战船停靠到江都县外的码头。
王凝之在码头候着,看到桓温下船,上前一丝不苟地行礼道:“参见桓公。”
桓温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叹道:“连叔平都已有白发了,我怎么能不老呢。”
王凝之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这个,提前预备下的许多措辞全没用上,看着身前奔腾不息的大江,低声道:“人生长恨水长东,总是无可奈何的。”
“人生长恨,水长东,”桓温缓缓重复了一遍,感慨道:“好句,叔平若是投身此道,想必会成为一代大家。”
王凝之笑道:“谬赞了,不及桓公‘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一句。”
桓温摇摇头,“我是真心称赞你,你却还在跟我耍小心思。”
说完他带头向城中走去。
王凝之汗颜,赶紧跟上,不忘小声和王珣打了个招呼。
王珣拱手回礼,面色平静,没有任何表示。
桓温入城后,直接走上了城头。
众人在墙下等了好一会,城上这才传唤王凝之上去。
登城马道处,刘桃棒等人被拦了下来,桓温的亲卫只让王凝之一人通过。
王凝之安抚住焦躁不安的部下,孤身一人快步走上城头。
桓温正看向对岸的京口方向,听到脚步靠近,笑道:“你连庾家和天师道都用上了,还有没有我不知道的?”
王凝之老实道:“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把戏,桓公真要出手,他们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你就是想把事情闹大,”桓温直言道:“我杀得越多,你越开心。”
不料王凝之却否认了,“没有,入局的人越来越多,我知道桓公就不会再杀了。”
“这是在威胁我吗?”桓温的脸上闪过一丝厉色,“你们全部加起来,我也不过多费点功夫罢了。”
“是,”王凝之点头道:“桓公兵强马壮,肯定能将我们一一剪除,但之后呢,天下人能否信服?桓公入主了建康,还能收复故土吗?百年之后,又有谁能继承公的遗志?”
一连串的问题,让桓温陷入了沉默。
他之所以没有继续出手,就是想到了这些问题。
天下人服不服,桓温并不在意,但他已经年过花甲,几个成年的儿子都有些平庸,并不是合格的接班人,兄弟里面最出众的桓冲,对取代晋室没有丝毫兴趣。
桓温看了眼王凝之,“我若还是你这个年纪,你死定了。”
王凝之想了想,“或许吧,但有的人哪怕只能做一日天子,也会铤而走险的,幸好桓公不是那样的人。”
“幸好什么,”桓温看着他,“幸好我将这大好河山留给你了吗?”
王凝之微微摇头,“倘来的天下,我才不要,就像桓公二十年前想的那般,先收复河朔,平定关中,再论其它。”
桓温喟然道:“年轻真好啊。”
王凝之不卑不亢地回敬道:“桓公也曾年轻过的。”
桓温的条件其实比王凝之更好,消灭成汉后,他在晋国国内已经没有对手,却因为被司马昱推出来打擂台的大名士殷浩,白白浪费了几年时间。
他刚开始北伐时,秦国还是苻健在位,燕国的都城还在蓟城,若是提兵北上、坐镇洛阳的是桓温,三国之间肯定不是现在的局面。
桓温是有能力打入关中,也有能力夺回河北的,但他将大好机会一一放过。
等王凝之到洛阳时,北边的燕国已经迁都邺城,由古之遗爱慕容恪执政,一代战神慕容垂领军,西边则是弑君夺位的苻坚和王猛这一对千古君臣。
桓温面容苦涩,说道:“是啊,当年你来荆州找我,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几年后,会是现在这一番局面。”
王凝之坦诚道:“那时我和嘉宾一样,都视桓公为明主,希望公可以平定天下,然后众望所归,取代晋室。”
桓温回忆了下这些年的蹉跎,突然道:“现在呢,我若是现在进入建康,然后以你为将,出兵荡平天下,你会同意吗?”
王凝之果断摇头,“十年前我肯定会很高兴地答应下来,但现在不行了,我不确定我在前方厮杀的时候,后面等着我的是什么。”
他指的是双方信任的破裂,桓温始终没有真正相信王凝之。
但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在洛阳拼死拼活地干了这么多年,也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了。
若是打不下天下,那是他没那个能力,虽死无憾,但能打下来,却交给别人,不仅是他,他的一众部下都不会答应。
桓温也就这么一问,他知道不可能了。
以今时今日王凝之的地位,就算他答应了,桓温也不敢信。
不然桓温现在对司马家做的事,过不了几年王凝之就会一样样地复刻在桓家身上。
一个平定天下的主帅,会有无数人等着他往前再迈一步。
桓温就是这么想的,可惜他没做到先决条件。
“你就那么有信心可以消灭秦、燕,恢复中朝疆域吗?”
“没有,但我想试试,”王凝之看着他,坚定道:“山河破碎,百姓流离,不能重归一统,这天下的战乱便永无停息之日。”
桓温最后问了一句,“你冒险求见我,就不担心被我所杀,苦心经营付诸东流吗?”
王凝之笑了笑,“我知桓公,亦如桓公知我。”